汤里洗了洗手,接过帕子擦干,捏了捏眉心,管事仆人便殷勤道:“时候还早,下午的课还有一个时辰,卫公子要不要回房歇息会儿?我们家老太爷一早吩咐过,将您原先住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有劳费心,”卫琇身心俱疲,也不客套推辞了,“我的书僮回家取换洗衣裳去了,不知回来不曾?”
“卫公子不必挂心,您且休息,等贵府的那位小兄弟回来,奴将他和箱笼一起送到您院中去,您看这样行么?”
钟家用的都是世仆,又是惯常伺候钟蔚的,自然样样安排得周到妥帖,卫琇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你了。”
下了阁便有肩舆等待,管事跟在舆后,将卫十一郎送到十亩之间门口,正要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开门,手轻轻一推门却开了。
“想是打扫的婢仆忘了锁门,真是……卫公子见笑了,”管事有些赧颜,恭谨地行了个礼道:“卫公子早些歇息,还是老规矩,院中没有旁的闲人扰您清静,若需要奴婢伺候便摇一摇廊庑下的金铃,下人房里自然听得见。”
卫琇向他道了谢,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里,他今天为着讲学需要久坐的缘故,着的是一双软底锦履,一路走过没什么声响。
卫琇上一回住在这里是夏日,房门口悬着竹帘,而今秋气渐重,帘子已换作锦幔,卫琇行止文雅,动作轻缓,掀开幔帐侧身而过,几乎没什么声响,只有绫罗下裾擦着织锦地衣发出若有似无的沙沙声。
钟荟此刻正背对着纱屏聚精会神地宽衣解带,衣物相互摩擦本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常山长公主家的衣裳极尽繁缛之能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加了绊带,钟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最后一条中衣带子解开,丝缎衣裳没了束缚,从肩头滑下,堆落在脚踝处。
卫琇正要穿过房梁上垂下的最后一重帷幔,恍惚间听到一声轻响,似花落又似花开,伴着这声音似乎还有一缕淡淡幽香,以为是疲惫到极点生出了错觉,一抬头,却见五步之外的纱屏有些异样。
这屏上的山水还是他画的,两三年前有一夜因逢大雨留宿钟府,他在雨声中难以入眠,便随手画来解闷,这是他当年和耶娘兄弟常去游玩的豫州山间景致,闭着眼睛都能将每一道山川的轮廓勾勒出来——那纱屏上分明多了几道难以言说的线条。
他的双目还未将那云山雾霭之间隐隐绰绰的起伏和缠绵描摹得分明,他的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卫秀觉得自己仿佛裂成了两半,半个他仍旧克己而清明,羞惭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另外半个已经沉沦在了楚襄王一梦中。
卫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她离得那么近,只要他佯作不知走到那屏风里,她便只有嫁给他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曾有过的这些卑鄙龌龊和算计,连她也不会知道。
只是他不能,她在重山之外,云水之间,不属于他。
何况他也舍不得以形势相逼,令她做身不由己之事。
卫秀退后两步,望了望地上的半截绣带,耗尽了浑身的气力,方才忍住没将它捡起来收进怀中,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
是夜,卫十一郎回到房中,那半截衣带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躺在床上便后悔起来,当时就该偷偷捡走,至少还能留个念想,他这些年本来睡眠就浅,这么一懊悔更加难以入眠,突然兴起个念头,下床点了油灯,在房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此更衣,仓促之间说不定会遗落什么。
卫十一郎托着灯盏把榻上案下房间四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是半个花钿都没找着,最后忍不住探身去床底下也找了一遍,直起腰时自己也哑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
卫琇叹了口气,将灯放回案头,重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只觉鼻端一缕甜香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