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心头有些苦涩,又觉得好笑,小孩子总是爱把话说到绝处,动辄轻言生死。
她这死过一回的老手却没那么大方。其实病痛还在其次,到最后那些时日她几乎已经觉不出痛了,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每日睁开眼睛总是想,是今日么?喝药的时候也想,是今日么?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想,干脆就一觉睡过去别醒了吧,旋即又后悔,在心里向漫天神佛求告,求了佛祖求菩萨,求了菩萨求神仙,求了神仙求祖宗,求他们让她再见一见翌日的太阳,可其实到后来她的眼前只余模糊的一片,连日夜都难以分清了。
可她仍旧怕死怕得不行,宁愿这样不分天晓日夜地赖活着,她怕彼岸没有嫌弃她头发黄的阿娘,没有四处显摆她一笔好字的阿耶,没有作弄她揪她发髻的阿兄,没有背着她耶娘偷偷给她舀蜜吃的阿翁,也没有一个为她折花的翩翩少年郎。
许是她贪生怕死到了极点,打动了老天,这才网开一面让她又活了一次罢。
她这做阿姊的真恨不得从石头背后走出去,拧一拧这口无遮拦的死丫头的耳朵,再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将她打醒。
不过她也只能想想罢了,以她如今的小身板,跳出去还不定谁打谁呢。
卫琇蹲得腿有些发麻,悄悄换了个姿势,心道难怪六兄不愿娶这钟十三娘,从她说出这番话便知这小娘子神智不太清楚。他六兄心悦的是钟阿毛,又不是哪个得病哪个要死便爱哪个。
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娘子,见她耷拉着脸,眼睛亮得瘆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卫琇杞人忧天地操起闲心来,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听了这些要死要活的痴话会不会当真,就此有样学样误入歧途可就不妙了。
卫六郎听了钟十三娘的话,脚步一滞,身形颤了颤,也不知是怒还是悲,终究没说什么,也没回头。
通往这禅房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卫珏自然仍从来路返回。
钟荟倒还好,反正卫六认不出她,顶多当是顽童淘气,卫琇就没那么镇定了,他做贼心虚地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屏息凝神,他堂兄从旁经过时衣摆从他脸侧的花丛拂过,似乎还若有似无地向他们躲藏的地方瞥了一眼,吓得他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好在卫六郎并未停下脚步,径直往林子另一端去了。
钟十三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待卫珏走远了,慢慢蹲了下来,抱着双膝,将脸伏在手臂上,肩背一起一伏,像是在哭。
她不走钟荟和卫琇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等她酣畅淋漓地哭完离去,才巴着石头站起身来伸展四肢。两人蹲了许久,都是腰酸腿麻,钟荟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将那被十三娘一脚踩扁的蝈蝈儿拾了起来,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掏出那条擦过涕泪又捂过卫琇嘴的帕子,细细将上面沾的尘土擦去。
看得出来十三娘对这蝈蝈儿很珍爱,必是时时拂拭摩挲,过了那么多年仍旧是锃亮如新的模样,只是那编织的肌理缝隙终究有些发黑了,如同她收在奁盒中的那只蛐蛐儿一样。
卫十一郎动了动发麻的腿,拖着脚走到她身边。
钟荟这才想起十三娘将这银蝈蝈儿扔还给了卫六郎,虽说他没捡回去,也算是卫珏的东西,眼下物主的兄弟近在眼前,她就这么当作无主之物拾回去不太好,可见到自己的旧物又不舍得放手,便厚着脸皮向他讨要道:“这个可以给我么?”
“阿兄离开时没拾走,想来是用不着了,你喜欢就留着吧。”卫琇无端觉得她那模样有些可怜,和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的可怜不太一样,更像是只无家可归的猫犬。
“多谢卫公子。”钟荟一笑露出颗虎牙,她笑起来嘴有些歪,但并不难看,还让卫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卫琇慷他人之慨本就不太好意思,受了她的谢,便觉得该做点什么,看了看那被踩扁的蝈蝈道,“可惜踩坏了,我替你修一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