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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低窝铺”就是靶场这地方的地名。 低窝铺在戈壁腹地的低洼处,那里有片大大小小的营房。那片大大小小的营房中,有座用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来的小屋。小屋是供看守这片大大小小的营房的战士居住的。 低窝铺靶场能让每个去过那里的战士记忆一辈子。 小屋里面,乌黑的墙壁,乌黑的顶篷,一张破桌子放在三张板凳中间,上面摆着擦脸油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桌面擦得干净。三张床板上的床单被子脏兮兮的。屋东边角落里,生火做饭的小灶炉万分无奈地立在那里,锈迹斑斑的洋铁皮烟筒愣愣地上升,伸出顶棚,冬天融化的雪水就顺着它淌落。乱七八糟的炊器摆在灶面上,极不雅观。还有一个油库装油的大油桶和三个小洋铁皮桶闲置在屋子里,占据着一块地盘,油桶和小洋铁桶里装的全是些水。 小屋有扇窗。 阳光可以从窗口透进屋子。 艾三喜欢趴在窗沿上,观望戈壁上风吹丛丛骆驼草的景象,看远方雪山优美的轮廓。艾三的目光有时蜿蜒如蛇,像在戈壁滩中寻找一条路似地拼命伸展,眼珠儿睁得滚圆,要把大漠穿透。 他脑海中会突然闪过红火环的影子。 他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红火环成了低窝铺靶场的一大自然景观,他不知道那海市蜃楼般一年才出现几次的红火环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力,能吸引着到过这地方的每一位战士。 他会体验到一股温暖。那念头很短暂,一瞬就消逝了。他会想到极复杂的其他东西,复杂的东西给本来就异常沉重的心增加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巨大的压力无条件地折磨着他,让他烦闷无穷。 艾三长得矮小,大约一米六零的个头。 老班长巫刚阴阳怪气地问他,你是怎么当兵的!问他时,目光里饱含着嘲讽和欺侮。 他沉着脸不回答。 老班长巫刚就死死盯住他黝黑的脸:“艾三,你是走后门参军的吧?好的,去把枪拿过来。” 艾三就去把枪拿了过来。 “比比,你和枪谁高。” 巫刚把枪放在艾三面前,拼命地把枪不停地提起来,提到枪尖超过了艾三的身高,就“哈哈哈”狂笑一阵,把艾三笑得胆战心惊,怒火在胸腔里呼呼燃烧。 “日他娘!”艾三口里吐出句脏话,捏紧了拳头。他骂人的话,巫刚丝毫没听见。他说的话如蚊虫般,连他自己也没听清。巫刚看他动了动嘴唇,气恼的样子,就打着哈哈把枪放回了原处。艾三心中气得半死,但他绝对不敢举起拳头,冲上去把巫刚揍一顿,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家伙铁塔般的身躯气势汹汹地往他面前一横,他腿肚子的筋就曲里拐弯地转起来。况且,巫刚是老兵,又是班长,艾三的许多东西都牢牢地被巫刚操控手里。 艾三总觉得自己是只微小的苍蝇,飞不出巫刚的掌心,更不用说飞出苍茫无边的戈壁滩。 后来,高个子吴晓波被从远离靶场的炮三连发配到低窝铺之后,老班长巫刚才收敛了些,很少再和艾三开那刻薄的玩笑了。因为老班长自我感觉良好的个头和秸秆般瘦长的吴晓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吴晓波来低窝铺的那天。 供给车司机小刘把老班长巫刚拉到一旁,悄声对他说:“哥们儿,你得当心,吴晓波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巫刚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小刘,示意他往下讲。 “你在靶场,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儿也不会知道。这位吴晓波一夜之间轰动了全团,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团长盛怒之下,在全团军人大会上把他训了一顿,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发配到你这里来了。”小刘满嘴角尽是白生生的唾沫。 “他犯啥事了?”巫刚急问。 小刘看了看正把自己行李往小屋里搬的吴晓波,神秘地把嘴凑近巫刚的耳根。 艾三愣愣地莫明其妙地看着小刘咬巫刚的耳朵,艾三还发现巫刚听完小刘的嘀咕之后,用莫测的目光瞟了吴晓波一眼。 吴晓波轻松自如地搬完东西,大大咧咧地走到巫刚他们面前,掏出一盒“金丝猴”香烟,递给巫刚一支,说:“抽根咱家乡的烟。”他又递给小刘一支。小刘乐呵呵地接过烟,拿出精致的金色气体打火机,“扑哧”一声,给巫刚点上,吴晓波一弯腰凑过去,也点上。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吴晓波说。 巫刚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鸡啄米一般。 “那位是——”吴晓波指了指在那里愣愣地举头望天的艾三。 巫刚介绍道:“他叫艾三,你们算是老乡,陕北的。你们同年兵。” “艾三。”吴晓波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陕北的,陕北人可厉害咧!” 吴晓波朝艾三摇摇摆摆地颠过去。巫刚看着他走路的姿势,咬了咬牙,脸色阴沉沉的,异常灰暗。 小刘在冷笑。 在他们头顶,一只黑色的苍鹰尖叫着盘旋了一阵,拍着巨大的翅膀飞向远方。 晚上睡觉时,吴晓波的床板“叽叽嘎嘎”不停地响。吴晓波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艾三使劲干咳着,表示抗议。可吴晓波根本就不理他,依旧我行我素。艾三被那“叽叭嘎嘎”的怪音搅得烦躁不安,他越烦躁不安,咳声就越大。到最高限度的干咳声丝毫不起作用了,他就唉声叹气起来,心里却在骂:日他娘,胡**弄啥!他不敢骂出声,他在心里骂吴晓波的同时,真希望睡得像猪般又打呼噜又磨牙的巫刚醒来,整治这个吴晓波。 艾三正想入非非,妄想巫刚起身把吴晓波的床板一脚踢翻而后破口大骂,他却在一旁不露声色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当儿,吴晓波“扑通”一声从他的床板上挺起来,吭吭哈哈地走到巫刚的床前,一伸手,把巫刚的被子掀了,骂着“狗日的”躺回去了。不一会,巫刚被冻醒了。巫刚在那边说了声:“被子怎么掉了?”然后把被子盖好后,平平静静了。不一会儿,吴晓波也渐渐地不翻身了。 艾三终于大悟,搞得自己睡不好觉的最大根源其实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他在心中反过来暗暗地佩服起吴晓波来,要不是吴晓波起来把巫刚的被子揭了,让巫刚在寒冷中冻醒过来重新调整睡姿的话,这一夜,非得继续折腾下去不可,谁也不得安宁。 然而,在深夜,最使他们不得安宁的不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而是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让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彻夜难眠。 那就是夜里的狂风沙。 起初是寂静,超出平常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哪怕是一枚针落地的声响也没有。在寂静中,巨大的阴影从远方游弋过来,毫不客气地压在你心头,让你透不过气,想挣扎。 寂静对于睡感好的人而言,再美不过了。可对于常失眠的艾三,寂静就是无端的折磨,寂静让他的大脑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而无从发泄,寂静让他的心一次一次深陷到孤独的深渊里而无法自拔。他望着钢架房顶。石棉瓦盖成的房顶老掉下细小的东西,有时是虫子,有时是石子沙子。这时,哪怕是细微的一颗小沙粒,也会使他的心得到一点满足。 可怕的寂静约摸过了一根烟工夫。 那苍茫的戈壁深处涌起一团深黄的雾气,浑黄的雾气在黑夜里不甚清楚,要是站在戈壁上,有人就能远远地揣摸到那东西,不过,要很心细的人才能观察得到的。 远方的黄雾中似乎有一个人在沉着地吹口哨,声音隐隐地传过来,缓缓地朝营房这边推进。吴晓波和巫刚是听不到口哨声的,因为他们睡熟了。口哨声又是在那场寂静后的深夜才响起来,只有艾三在用心地听。 艾三听到那声音,内心海浪涛天。 他知道什么要来临。口哨声是种信号,奇诡神秘的信号,一般人不可能理解的那种信号。艾三接到那种信号,赶紧起床,打开手电,把房门窗门挨个关紧,插门也插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把一切收拾停当,重新躺进被窝后,外面起了风。 口哨声其实就是风沙的信号。 口哨声从沉缓变得尖锐,而后完全消失,成为气吞一切的狂潮恶浪。 狂潮恶浪涌过来,势不可挡。 刚才还平静如秋水的戈壁,刹那间变为战场。幽远星光闪烁的天穹突然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被注入了一股小洪,变得浑浊迷蒙起来。 千军万马在夜的戈壁滩上奔突厮杀。呐喊声、战鼓声、哀叫声连成一片。飞沙走石犹如骤急稠密的弹雨呼啸着,硝烟滚滚。这是一个混沌而又充满破坏的世界,死亡和灭绝时刻威胁着人的大脑神经。狂风沙肆虐,飞石敲打铁皮墙的“嘭嘭”声使另两名士兵在甜梦或噩梦中惊醒过来,进入另一种境地。 此时,老班长巫刚开始企盼另外一种奇特宏大的声音传来。他知道那种声音一定会来。他心里数着时间。“一、二、三、四……”他数着数着,眼前就幻化出一个巨大的红火环,他发现自己就在那红火环里,艾三和吴晓波也在里面,以前驻守过大营房的战友们也在红火环里。火环里的人物活灵活现,满脸期待着什么。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眸老让他想起这世界以外的神圣的东西。他知道,狂风沙在戈壁滩上恣意扫荡,威胁守营房战士的时候,红火环就会发出穿透一切的势不可挡的具有强大震撼力的声音,把狂风沙驱赶得无影无踪。 巫刚刚参军到戈壁滩上守营房的时候,就听说这地方有红火环升起。从那遥远的雪山中升起一个美丽的红火环,红火环里绝妙的奇景,很少有人能见到。有一次,他被戈壁滩上少见的海市蜃楼诱惑了,他一直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那时,他想象力极为丰富,他盼望能摆脱戈壁滩上枯燥无味的生活,走进海市蜃楼,像神仙一样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但他错了,彻底地错了,他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大漠之中,辨不清东西南北而迷路了。 迷路之后,他才凄惶地想起那种单调但实在的生活,才开始留恋那小屋里的温暖。他饿极了,只能拼命地咽口水,最后口水也没有了,满口黏糊糊的,嘴唇干裂得起泡。他头昏眼花,就在他最后一缕生的希望即将被无情的冽风刮走之际,在那远天,忽然升起一个红火环,红火环闪耀出金灿灿的灵光,灵光映红了那片天。红火环发生一种声音,那声音让他的灵魂找到了生存的意念,他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走,请跟我走!”他看见红火环慢慢地移动。他在不知不觉中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跟着红火环走,他一直朝红火环开启的生命之门走去。 他走着走着跌倒了,沉睡过去。 他是在一个美好的四面清风的早晨醒来的,一轮红日头在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富态地上升。他发现自己就躺在钢架房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奇妙的梦,那梦据说在他以后的许多岁月里都伴随着他,让他始终在获取崭新的生命之泉。……想到这里,巫刚的心充满了向往。可小屋外面的狂风沙魔鬼一样疯狂糟蹋着戈壁上所有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们居住的小钢架房如巨浪中的小舟,时刻有被颠覆的危险。 吴晓波感到了那危险,别看他平时玩世不恭,在这时候,他像遇上恶狼的小羊羔,两眼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艾三也感到了危险,但他异常的镇定。他口里喃喃地说:“快了,快了。” 巫刚听不懂艾三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情复杂万分。 他想:“每当夜晚狂风沙过来时就出来的红火环今晚会不会来?” 接着,那声音从远处遥遥地传过来,具有无限的穿透力。 巫刚凝神听着。 艾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吴晓波斗胆起来,从窗户的缝隙间望出去。他什么也没看着,就只听见狂风沙渐渐地停息下来。他的确什么也没瞧见,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也不相信那奇怪的声音是从红火环那边发出来的。他老是觉得,巫刚活得太无聊了,所以故意编个故事来骗人。他不知道,老班长巫刚的那段经历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风停沙止之后,吴晓波恶狠狠地骂了声:“日他娘的!”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了。 艾三睁着双眼,想着什么。 2 艾三心里想什么,吴晓波不明白,他越不明白,就越想搞清楚。 每天早晨,老班长巫刚就吩咐他们俩其中的一位,背着枪去营房四周巡视,看看营房的门窗有没有损坏,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盗等。门窗有时会被风沙损坏,巫刚就操起家伙,去修补好。关于被盗,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会来盗窃东西呢,除非有外星人忽然发现了这个营盘,过来瞧瞧热闹,带点什么回去研究。 久而久之,巡逻也变得让人烦了。 吴晓波往大营房门口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地插在那里的红柳下一蹭,用根火柴棒,玩起蚂蚁洞来。 那小洞洞有时就该死地冒出一只黑蚂蚁。吴晓波用拇指和食指把黑蚂蚁捏起来,放在手心,任它爬。黑蚂蚁在手心爬来爬去,痒痒的,怪撩人心。吴晓波觉得刺激,他不停地虐待黑蚂蚁,黑蚂蚁只能在他手掌心爬。他极其巧妙地控制着黑蚂蚁,黑蚂蚁始终想逃离手心,它盯住一个机会,就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但没那么便宜,顷刻间吴晓波就把他抓回手心,强迫它继续爬。黑蚂蚁就无奈地在他手心里一圈圈地爬,就像吴晓波他们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地在戈壁滩上过日子一样,可怜兮兮的。此时的吴晓波心里充满了虐待欲,似乎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到黑蚂蚁身上。玩得实在烦了,吴晓波就恶狠狠地把黑蚂蚁捏死,而后站直身子,掏出腹部之间那截类似猪尾巴一样的玩意,稀里哗啦地撒上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洞里的黑蚂蚁争先恐后地挣扎着往外爬的情景,心里畅快极了。 玩黑蚂蚁成了吴晓波的一大乐趣。 他一天换一棵红柳。今天在这棵红柳下等黑妈蚁,明天就在另一棵红柳下捉黑蚂蚁玩。每次玩完黑蚂蚁,他都用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毁掉。每次再到被冲毁过几回的蚂蚁洞,发现蚂蚁洞依旧存在,洞穴里依然有黑色而坚硬外壳的黑蚂蚁往外爬时,他都惊讶不已。黑蚂蚁越是坚强不息地生存下来,他就愈加狂暴地折腾黑蚂蚁。他撒完一泡尿,觉得不解恨,就用口水吐,吐得口里没唾液了,就用刺刀捅,直到把沙土捅得翻新了一遍,他才狠狠地踩上两脚,骂骂唧唧地离去。 有一天,吴晓波在一棵红柳下迫害完黑蚂蚁,正把腹部之渊那根猪尾巴塞回裤裆之际,他用莫测古怪的目光瞟了奇形怪状的红柳树干一眼,他看到短粗的曲里拐弯的红柳树干上有许多类似远古部落图腾般的小图案。 他把眼睛凑到红柳树干跟前,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用骨瘦如竹节的手指比画着。他要考证什么。 他看了会,突然脑筋一转,轻声地读出了两个字:“艾三。”他发觉那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小图案不过是“艾三”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他再细心辨认了一番,“扑哧”一笑,原来,“艾三”两字是用小刀刻出来的,日子久了,树皮的生发把那两字扭曲了。他立即想起了艾三那低矮的个头,那忧郁的很少露出笑容的脸。 吴晓波觉得艾三是个谜,他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但终究找不到突破口,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3 老班长巫刚知道吴晓波讨厌自己。 他企图接近吴晓波,吴晓波却总和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吴晓波也经常斜着眼睛审视他,他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老兵班长的架子,点燃一支烟,老练地抽吸着,把一大口浓烟分成细细的一缕,从他张得鸡**般的嘴中慢慢吐出。其实,巫刚心中的情绪是不安定的。他想起被篡权夺位后的国王的下场,他感觉到吴晓波对他的威胁不时地在这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显现。 巫刚的血管里流着他父亲的血。 在福建西部的那个小镇,他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把自己辛苦打石攒来的钱都扔进酒坛子里去了。每天他都很晚回家,一回家,嘴巴里就发出股恶臭,横眉瞪眼,看谁都不顺眼。父亲的巴掌和拳头常落到他和小妹的脸上屁股上。他母亲的一颗门牙在一个雷劈电闪的夜晚,被他可恶的父亲一拳打掉了。那时他未成年,他躲着父亲。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凄惶地在哭,妹妹也惊恐地叫,而父亲撒完野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挺尸。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扑过去,用光利的牙齿咬父亲满是黑毛的大脚,父亲脚上的肌肉由于长年辛劳,锻炼得坚硬无比,他的牙齿快掉了,父亲却丝纹未动。就在母亲的牙齿被父亲的铁拳无情地震落之后,父亲毫无办法地同意了和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小妹到很远的地方另嫁了他人,抛下了他和越来越凶野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走后,他的泪水哭干了,他眼中不再有绵羊的那份柔顺,而是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和父亲对着干。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父亲也怕起他来了。他当兵走后,他那可怜的父亲才在家庭中重新抬起头,可家里空空荡荡,他怀念起老婆孩子时,已经晚了。儿子极少的几次来信,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忘干净。 巫刚想起往事的时候,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说不出来的滋味常在他接触到吴晓波的眼光后从心底漾起来。 每天早上,洗脸水都是老班长巫刚装模作样地给他俩各打上两瓢,而自己多打上半瓢子,以示特殊。现在,吴晓波早把瓢抢在自己手中,挨个给老班长巫刚和艾三分水。巫刚敢怒不敢言,只好等待第二天早上把瓢夺回自己手中。但第二天,瓢变戏法似地从吴晓波手中冒出,让巫刚横眉怒目气恼上一阵后,吴晓波才吹着口哨给他们打水。 戈壁滩上缺水,原来低窝铺有个坎儿井,坎儿井有一天干涸了,他们吃用的水就用供给车从外面拉进来。花那么大劲从外面拉来的水得很节省地用。吴晓波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洗完脸就说,他尿一泡尿也比这洗脸水多。他要老班长巫刚给他加水,老班长巫刚阴沉着脸看了看他,摇摇头。他就自己抢过瓢,硬打了点水倒进自己的脸盆。老班长的脸霎时变了颜色,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发火,这很让艾三想不通。凑合着用吧,日子长着呢,巫刚揄揶地说。吴晓波只是瞟了他一眼。吴晓波爱干净,每次洗脸都要打香皂,打上香皂,那一丁点水就浑浊不堪了。他把脏水泼掉,用瓢再打点,洗毛巾,巫刚假装没看见。 一星期一次的班务会上,巫刚会就这件事唠叨半天。吴晓波一个劲地笑,冷笑。艾三听得像喝白开水一样没味了,眼睛就往窗外望,远方闪亮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巫刚继续往下讲,讲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才叹口气收场。 巫刚收场后,艾三便出了门。 4 吴晓波收到的信多,发出的信也多。 每次供给车司机把一大摞报纸和信交给巫刚后,巫刚就赶紧找自己的信。他很失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封或者完全没有,而吴晓波总是厚厚的一沓。 吴晓波的来信,信封右下角大都没有详细的地址,更多的是“内详”二字,他家里的来信例外。巫刚把信交给兴高采烈的吴晓波,那双狼一般的眼在吴晓波脸上乱转。吴晓波没理会他那凶狠古怪的目光,但这让在一旁的艾三胆战心惊。 吴晓波的来信中,常有那么一两张艾三难以见到的彩色照片,彩色照片上是清一色的漂亮少女。 巫刚捉摸不透,每当他偷偷瞟一眼照片上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时,心里那块堵积了很久的沉淀物就会“突突”地往喉头冒,他想干些什么,理智又告诉他:你管不着。他咽了口口水,让口水把那块坚硬的沉淀物从咽喉中沉下去。有一回,吴晓波去玩他的黑蚂蚁,忘了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和照片收起来。巫刚一人在屋。他心怀鬼胎,蹑手蹑脚走上前,瞟了照片一眼。呵,好俊的姑娘,比他的丑对象强一万倍。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地拿起照片,认真地瞧,他从彩色照片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香水味,那姑娘给吴晓波寄信时,肯定在信封里洒了好多香水。他边看照片边四处张望,他生怕就在这时,吴晓波会突然从窗户上探进一个头或从门里闪进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着照片,他心里产生了看那封信的恶念。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中的铅笔字小而娟秀,让人着迷。他看着看着不禁脸红心跳。他知道了吴晓波和那照片上女子的关系,他被信中充满情爱的炽热的诗般的语句搞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他想到家乡那位仅仅念了五年书然后去摆小摊大把捞钱的对象的干巴巴的来信,内心异常的悲哀。他狼样的眼中闪现出秋水般纯真的柔波。那柔波很快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他记忆起供给车司机小刘给他讲的那些悄悄话,他咬牙切齿,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但他没那样做。他把信放回原处,把照片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了两脚。照片似乎异常坚实,他踩了两脚也没踩坏,他看到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沾满了鞋印,他扭曲的心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慌忙捡起照片,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正想离开,又发现照片摆得不太和原来的地方相符,又过去放好了一点,才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铺板上。他神思恍惚惴惴不安。他点上一支烟,消除一点恐慌后,艾三进来了。他幽幽地看了老班长巫刚一眼,他觉得老班长今天有些异常,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就退了出去。巫刚怔怔地看着艾三矮小的背影,转了转眼珠。 那天夜里,巫刚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上床就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他好不容易等到吴晓波入睡,才蹑手蹑脚爬起来,把艾三叫起来,出了门。 没有狂风,夜戈壁是平静的大海。 巫刚把艾三叫到一个偏僻处,恶声恶气地问艾三:“你看见了?”艾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呵呵地问:“班长,看见啥了?”“我问你看见了没有?”借着依稀的星光,艾三看到艾刚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他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着实害怕巫刚铁塔般壮实的身体,害怕的同时,心中说,妈的,要是我有吴晓波那个头儿,我非一拳把你这个驴日的揍翻不可。尽管他那么想,可他来戈壁整整两年了,受的巫刚的欺侮数数也不清,可始终没敢顶巫刚一句。虽然他厌恶巫刚,但他又觉得巫刚身上有种东西莫明其妙地吸引着他,特别是巫刚讲红火环往昔的故事时闪光的眼神。艾三嚅嚅道:“没看见。”“没看见,妈的,要是告了密,老子收拾你!”说完就汹汹回去了。 艾三可怜地站在空旷的戈壁上,他真想朝幽远的星光闪耀的天穹大喝一声,消消心中的怨气。在这样的时刻,艾三会毫不犹豫地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呵!几十门火炮一起轰鸣,满戈壁的兵们为成功打落拖靶欢呼雀跃。最过瘾的是老乡们凑在一块神吹海聊,神吹完后依依不舍地分散。他们打完靶,撤出大漠,艾三望着一辆辆载着人拖着炮的军车逶迤而去,最终消失在大漠尽头,他心里会涌出一股酸酸的血水儿。在打扫打靶部队走后的营房时,看着乱七八糟的罐头盒酒瓶之类的剩余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况且,艾三来戈壁之际,正是上打靶的最后两天,他没看上打几发炮弹,兵们就呼啦呼啦撤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他心里好遗恨,为什么新兵连不早几天结束呢?就那么两天,他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竟令他失魂落魄。他心里多么想看到打靶的场景呀,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领略男子汉们的神气。可没有。于是,每当老班长巫刚讲起打靶的事时,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什么,他就在那种强烈的盼望中度着一个一个艰苦的日子,他开始一点一点领悟守营房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那全部含义他一辈子也领悟不尽。 翌日中午,巫刚睡完午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他翻了一个身,然后一激灵坐起来。他愣住了,他感觉到裤头里有股黏糊糊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东西清凉清凉的。他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裤头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实实在在黏糊糊的物质,他触电般把手伸出来,拉起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下裤头,从枕包里拿出个干净裤衩换上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装得自然地把裤头放进脸盆,打了点水,端到门外洗。他出门之际,不自觉地和吴晓波打了个照面,吴晓波照例冲他冷笑,他一阵心虚。 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叶子稀疏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生命力又极强的红柳让吴晓波想起他家乡西安火车站外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些乞丐有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就是在困苦中求一丝安逸,求种解脱,求份甜蜜,求点温暖,并满怀信心地迎接明日的困境。 艾三“霍霍”地磨刀,吴晓波心里一抖,他口一张,半截烟头掉了。艾三是不是要用弹簧刀报复巫刚呢?他又痛快,又担心。 艾三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到磨刀的光面石子上。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出万道金光。艾三的泪珠在这深秋的夕阳中,如粒粒细碎的宝石。 无垠的大戈壁如一块巨大的红地毯,丛丛簇簇的骆驼草是红地毯上巧手姑娘织绣的新美图案。 “兄弟,你咋了?”吴晓波问艾三。 艾三哀怨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连忙抽出一只磨刀的手,擦了擦流泪的眼。他哀怨的眼神中有几缕惊讶的光芒,这光芒犹如夕阳的光芒在广阔的时空中一闪而过。平常,吴晓波称艾三为“矮三”。 这个“矮三”在艾三摆脱老班长刻薄侮辱的玩笑之后,使他重新陷入另一种极度的痛苦郁闷之中。他觉得别人用欣赏玩具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们任意嘲笑挖苦他,给他取绰号,做饭扫地等累活脏活都推给他干。他有时真想拿起枪,一枪一个地把他们崩了。他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干,绝对不能!他又无法摆脱别人的轻蔑和厌恶。他长得又黑又矮小,好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作为人和他们一起生存在这世界上。他闷闷不解。吴晓波和他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极重的口音先叫他矮三,而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吴晓波在他身边蹲下:“兄弟,你磨刀干什么呢?”兄弟这个词使艾三的心灵波动起伏,他红肿的眼更加泪如泉涌。 艾三磨完刀,向红柳靠近,用锋利的刀尖,一刀一刀刻着什么。吴晓波看到他的刀尖和坚硬的树皮交锋出歪歪斜斜的“艾三”两字,那两个字在夕阳的浸濡下,显得很艺术。大营房外的红柳不多,才十来株,每株上都重复留着“艾三”二字。 吴晓波的脸扭曲成与平常不同的样子,他破天荒诚挚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楚,老班长不理解,我理解。每天从你哀伤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从你欲说又不敢说嚅动的嘴唇中也能看出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你对戈壁这种艰辛等待沉默了。你把名字刻在红柳上,意味着什么,我知道。” 艾三听完他这一席话,没吭气。但他改变了哭的方式,他已经没有泪水了,完全是号。号出来痛快些,长期的压抑发泄出来,也是一种自我解脱。他的号声悲怆地掠过茫茫的大戈壁,直冲进红红欲落的夕阳里。夕阳在沉落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把艾三的嚎叫声带走了。 “好兄弟,别伤心!” 吴晓波的语气中夹带着复杂的情绪。 艾三长叹一声,收起刀。吴晓波望着红柳上艾三的名字,心想,只要戈壁滩上的红柳不灭绝,艾三的名字就会永远留下来。或许,在多年后,它会成为后人研究现在的人在苦难艰辛的环境里生存的标记,并把它移进博物馆,代代留传。谁也难以预料。 夕阳西沉之后,艾三给吴晓波讲他的事,讲吴晓波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个孤儿,他六岁就没了爹娘。他在叔家过日子。叔是好人,虽然家境贫困,但供他上学。叔每个星期一都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企盼他能考上大学,飞出黄土地,到远方去谋生。他在学校里,常受别人的欺侮。有个大个子同学,把他当马骑,还任意打骂他,在课堂里折叠一顶高高尖顶的纸帽子给他戴上,他就像“**”时期的四类分子一般,被全班男女同学嘲笑取乐。他被戴上高纸帽时,两眼惊恐凄惶左顾右盼,那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泪花。他讨厌学校,他被那群粗野的同学折腾得胆小怕事,成天孤苦伶仃沉默寡言。叔一来,在学生宿舍没人时,他就抱着叔的肩膀大哭。叔以为他读书太累,生活太苦,委屈得哭,就哽咽地劝慰他:“莫哭,三娃,出头的日子在后头,好好读,好光景会来的,年轻时吃点苦应该。”他泪眼迷离地冲叔点了点头。终究他没考上学,他的学习成绩异常差,他回乡去给叔干活,倒很出色,能吃苦。他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上北京上西安念大学,回来时高人一头地在胸脯上挂着枚校徽炫耀,他眼前幻化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梦想,他梦见书本里常提到的绿树红墙,莘莘学子,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有露水有花香的清晨在清澈见底的湖边遐思。他那充满希冀的眼神被叔洞悉得淋漓尽致,叔要他去补习,再考。他内心飘过恐惧,他极度紧张,推辞了。叔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没尽到责任而遗憾,他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嫂。艾三凝望着叔未老先衰的枯黄的脸庞和佝偻的背,心里就注入了一股苦水,苦水把他的心浸得咸酸咸酸的。他觉得自己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是他喝尽了叔的心血。叔把好吃的白面馒头让给他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吃苞谷糊糊。他拄着铁锨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悠远的天,有时天际间飞来的一群大雁就会让他激动半天。他感觉自己不是男子汉,而是只耗子,没出息的耗子。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耗子都不如,耗子还活得很自在,而他呢?在极度的惶惑迷痴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比黄土高原上更艰辛的生活,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那种使他心肝欲裂的焦渴向往。在一个刮黄风的秋天的正午,他瞒着叔下了黄土高坡,到镇上报名参军了。回来后他也没告诉叔。那时,叔正给他联系去延安城当合同工。那段日子,他不安,心腔里老是有只兔子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入伍通知书来的那日,叔给他准备好了行装,让他去延安当工人。他看着叔额头上因忙乎而渗出的一层细汗,张了张口啥也没说。叔给他打点好行装,让他到部队去了。叔很遗憾,他伤心地说:“娃,你咋不早说哇。”那一句话让他的心在许久以后都不能安宁,让他脑海里常有种负疚的感觉。叔在他参军后,终于因为劳累过度早逝了,留下了两个孩子。他心中鼓荡着一股愁绪。新兵连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希望。他吃着在家从未吃过的饭菜,很香甜,穿着崭新的军衣,内心流露出真挚的情感。新兵连结束时,需要一个人到戈壁上去看守营房。他写了十几份决心书才争取到了这个名额。他得知叔死后的一个清晨,他在红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 艾三慢慢地和吴晓波说。 吴晓波两眼愣愣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上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星星亮极了,它们在纯净的天空中占着应有的位置,无忧无虑。 这时,钢架房那边传来了喊声。 “回来吃饭啰——” 那是巫刚的喊声,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一股气流,冲过来,他们俩的心同时“突”地一抖。自从艾三到戈壁后,巫刚从来就没做过一次饭。 艾三抬起头。 吴晓波抬起头。 又传来一声喊:“回来吃饭啰——” 6 老班长巫刚躺在一丛骆驼草旁边的小沙丘上晒太阳。骆驼草在深秋的寒风中,渐渐枯黄,但狂风沙吹不走它,沙丘也埋不住它。只要根还在地底存在,到来年的春天它就会萌出新叶,或从沙丘里冒出来,盈盈地向着太阳,坚强蓬勃地生长。 天空中有只黑色的苍鹰在盘旋,雄壮地呼叫。巨鹰的两扇翅膀他极其羡慕,他想,自己要有双那样的翅膀的话,就可以飞掠旷野到远方常年积雪的雪山顶上去寻找那神圣的东西。他毕竟没有苍鹰铁色的羽翅,他只是个普通的战士,他没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现在如此,将来也将是如此。他觉得孤寂,他就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打发日子,让岁月匆匆地从自己身边流过。他觉得,军人的等待有种悲凄的美,他等待的是什么,他心里知道。 巨鹰俯冲下来,掠至巫刚面前,在他身旁那丛骆驼草上停下来。巨鹰冲巫刚叫了两声。巫刚定下神看巨鹰,巨鹰闪电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扑棱”展翅飞去。巫刚觉得好奇怪,这只苍鹰老在钢架房顶盘旋。 这是只给戈壁滩战士带来吉祥的雄鹰。 他脑海里隐约地浮起一句话:“雄鹰是从红火环里飞出来的。”是谁说的?是以往在这里打靶的一个志愿兵亲口对他说的,那个老志愿兵原来也在这里守过营房。 他在孤寂时就想起红火环。 一次,艾三细声细气地问他:“班长,一年才出来几回的红火环真那么神奇吗?” 巫刚眼前浮现出他在戈壁迷路时的情景,眼神顷刻如春水般鲜活起来,红火环就是那么神奇。红火环巨大无比,红彤彤,亮灿灿,那金光不刺眼,而是异常的柔和,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人随时可以触摸到安全感。红火环会照亮暗夜的戈壁,会让戈壁上的一切躁乱停息。红火环能把浑浊的天宇荡涤得干干净净。红火环是太阳的孪生兄弟,但它不愿像太阳那样成天成年地四处炫耀光芒,而是深藏在雪山里。它有正义感,只要戈壁滩的战士有难,它就会发出一种声音,或者亲自出来。“红火环和我们驻守大戈壁的战士有深厚的感情,”老班长说,“有一回……”当他说到这里,吴晓波就冒出一句:“瞎吹!”巫刚就把烟头按在床板脚上狠劲一挤,在床板脚留下一个黑色斑记。床板脚留下的黑色斑记太多了,重叠在一起,犹如岁月一年年一天天重叠在一起那样。 在孤独时他爱躺在戈壁滩松软的沙子上望悠远的天空,天穹里会电影似地显现出往事和家乡亲人的影像。 这时,巫刚也会像艾三那样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当打靶的队伍呼啦啦填满低窝铺营房时,他默默地坐在一个小沙丘上,目视他们。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戈壁才真正地沸腾起来,让人想起古时将军挥戈在这里征战蛮夷的壮观场面。作为一个常年驻守在靶场的兵,没见过靶场打靶的真实场景,会后悔一辈子。“你见过打炮吗?”如果有人用揄揶的口气不屑地问巫刚,巫刚肯定会轻蔑地盯住对方:“你知道靶场就是战场吗,操!”然后口里滔滔不绝地讲打靶的事儿。每天上午九点来钟,整个炮阵地庄严肃穆,炮手指挥员们各就各位,随时准备炮击。一炮手、二炮手、三炮手、四炮手端坐在炮位上,五炮手、六炮手抱着炮弹随时准备上膛。连长站在本连炮阵地的中央,举着红蓝信号指挥旗,班长站在班指挥位置上神色凝重地虎视着苍蓝的天,不放过一个时机。天上飞过的一只蚊虫,也会被雷达测手紧紧盯住。天空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飞机马达声后,战士们那一颗颗心顷刻就要蹦出来,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那飞机,在两千米的高空掠过,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绛色的帆布拖靶,拖靶蓬蓬地展开,活像一只扑腾的苍蝇。团指挥所里,团长注视着紧张的标图员,忽一声大喝:“一连开火!”那火炮炮口吐出一团团火焰,炮弹“呼呼”地向那拖靶窜去,到位,爆炸。拖靶被炸得粉身碎骨,天空中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条条破布。一连的阵地上一片欢呼。打一个拖靶下来多么不容易啊!一个连队一年只要打下一个靶来就立功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刻苦训练就是在这阵显示出好坏差别来了。有的连队,剃了光头回去,只能看着别的连队高兴,自己则丧气垂头。紧接着,飞机又掠过来,二连、三连、四连……相继开火。每个连队都挑选最优秀的炮手上阵,整个戈壁,炮声隆隆。你会联想起抗美援朝战场痛击美国飞机的情景,想到我们的空军高射炮兵在东南沿海击落美蒋飞机的功绩,也会想起炮火纷飞的南疆,这时一股男子汉炽热的血浆无情地冲上头颅。你就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种冲动一辈子可没有几次!飞机的马达声,炮弹的轰鸣声,战士的欢呼声,构成一片怒涛汹涌的海洋,炮声振醒了沉睡的大漠,蔚然壮观,气吞山河。有时打靶的对象是航模小飞机,一架架小航模机在空中爆碎的景象,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每打碎一个飞机拖靶或击碎一架航模机,战士们那激动劲,不亚于看到***实验成功、火箭升天的兴奋劲。战士们就是在那些日子大显身手的,能不激动吗?守靶场的巫刚他们盼的不就是这么一阵吗?兵们有的是头一次到大戈壁,头一次打靶,他们的狂热劲不亚于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冬季,他毫不犹豫地脱光衣服,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洗礼了一次。巫刚看着那些一年才来一次的兵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给他们讲红火环的故事。那帮兵有的说:“那年谁谁谁在这里打靶时在一个晚上用照相机摄下了红火环,怪美的。”于是那帮兵就在打靶的日子里期待那个红火环出现。可红火环一年才出来几次,有的看到了,有的遗憾地离去。巫刚就和他们吹牛:“在大戈壁上看红火环,就像在华山顶上看日出那样随便。”当兵们彻底撤出靶场后,他就望着那些朝他笑的兵们,心里恶狠狠地悲伤起来,然后抓起一把沙子扬上天空。有时,团长腆着微胀的肚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巫,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捎信来。”他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团长走后,他才会回味那拍在他肩膀上的分量。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艰辛寂寞只换来二十几天的辉煌,但想起来也有一种满足感。一个人一生能辉煌几次呢?可部队一年一次的辉煌和他巫刚有至关重要的联系。寂寞又算什么呢?这种安慰促使他时刻尽职尽责,但他又觉得世界空寂不公平。想到这里,他心中惆怅如初,心湖漾起秋水般的柔波。 他想了许多美好往事之后,艾三两眼红肿下巴青紫的脸在他眼前闪现出来,他使劲眨了眨眼,那脸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眼前的空间,他心里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破口骂了声,不知骂谁。太阳光懒洋洋地温暖地照在他身上。这是深秋的阳光,要是夏天,这阳光能把沙子烤化,让人受不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揍艾三?” “胆小鬼,明明知道不是艾三往你裤裆里挤的牙膏,你为什么要揍艾三呢?” “好的,艾三挖你祖坟了还是日你娘奸你妹子了,你干吗冲艾三撒气呢?” 他心中狂风大作,他知道骂声是从自己心腔里发出的。巫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巫刚拼命地用尖刀捅着对方,两个巫刚都鲜血淋漓。 “我非要揍艾三不可,他知道我踩了吴晓波的照片,是他把这事告诉吴晓波的。” “揍那小子又怎样了,瞧他那窝囊劲,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该打!” “……” 复杂的情绪驱使巫刚朝钢架房望去,他发现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还不如城里人的铁皮鸽子屋,简直是堆臭狗屎。 他内心的两股声音合成了一股,后面的那股声音毕竟很微弱,很快被前者吞并了,他有点内疚,越内疚,他就越孤独。 整整两天了,艾三和吴晓波没和他搭话。他们俩在一块有说有笑,这深深刺伤了巫刚的心。当他们说话时,巫刚把耳朵拼命地伸长,凝神敛气地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脸上还装出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聪明的吴晓波故意把话压得低低的。吴晓波说的话,艾三那傻蛋听了后窃窃地笑,艾三一笑,青肿的下巴就歪向一边,整个脸无端地扭曲了。巫刚的心里怪难受的。巫刚几次想凑上前,找个话题,吴晓波和艾三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巫刚没办法。吴晓波要是和艾三联手,非把他揍扁后深埋进沙丘,永世不得翻身不可。他的理智告诉他,靠拢。 阳光变幻着,闪出一串串染血的金泡泡,他联想起童年渴望得到的一串串红气球。怪极了,大自然为什么是变化万千的呢?他坐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太阳的脸上扔去,石子抛出一条极美的弧形,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他叹了口气。 “班长,你就帮我写个报告让司机小刘捎给团长吧,让我复员,行吗?”九月底的一天,他不知挺能吃苦的艾三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恶狠狠地训艾三:“怎么,受不了了?才来几天,新兵蛋子,真正的黑毛风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咧!想溜,没那么容易!”后来,艾三拿出一封信,泪流满面地递给他。巫刚才知道,抚养艾三长大成人的叔死了,艾三他叔死后,留下两个孩子和婆姨,日子难过。他才知道,那封信是艾三他叔的婆姨写的。艾三他叔的婆姨只是把他叔的死讯告诉了他,并在信中凄婉地鼓励他在部队要干出个人样来,争取提干,转个志愿兵也行哪!艾三待巫刚看完信,擦干眼泪,口气坚硬地说:“班长,求你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我要回乡去,尽一点自己的责任。我婶她苦,班长!”巫刚就大发慈悲,帮艾三写了三大张信笺的复员报告,捎给团长了。艾三等呀等呀,老兵复员了,他也没等到消息。老班长巫刚骂了声娘,无奈地对艾三说:“没法子,明年再说吧。”艾三知道复员的事泡汤了,更少言寡语了。 巫刚觉得燥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 钢架房顶升起一缕蓝烟。 蓝烟从烟窗口冒出,飘飘袅袅,随风四散开去。 太阳光缩短了巫刚的身影。 7 供给车从远远的地方奔驰过来。 从驾驶室里跳下小刘和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军官。一只小狼狗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机警地竖起耳朵,左嗅右嗅,不时抬起头,“汪汪”吠两声,以示威风。 吴晓波和艾三朝供给车扑过来。 吴晓波拉住小刘的手,问有没有信。信是他的精神支柱。小刘做了个鬼脸,伸出手要烟,吴晓波骂了他一句,掏根烟给他。小刘吞云吐雾了一阵,变戏法般地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递给他。吴晓波接过信后,才惊诧地发现,那边还有一位女性。他把眼光移过去,然后很艰难地移开,不一会又把眼光移过去,又很艰难地移开。 女军官是一颗太阳,照亮了戈壁。 艾三把车上的物品搬到钢架房,从女军官身边走过时,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他不敢正视女人,他长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正视过女人。 小刘向女军官介绍巫刚。女军官大方地伸出白皙如玉的手和巫刚握手。巫刚受宠若惊,他把自己的脏手使劲在裤缝上擦了擦,才伸出手。他仓促地伸出手,一接触到女军官滑腻的手,心一抖,手便一使劲,女军官的手火灼一般从他厚实宽大的手掌中抽出。巫刚那只该死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极不自然地和另一只手互搓着,他脸上阵阵发烫。 巫刚把吴晓波和艾三挨个介绍给女军官,女军官矜持地微笑点头。巫刚对他们说,女军官是团部的军医,是特地从团部下来给我们分散小单位的战士巡诊的,今晚住在低窝铺,给我们检查身体。他又吩咐艾三把女军医放在车厢里的被褥和行李搬到营房的一个空房间里。女军医第二天清晨跟小刘的车回团部,靶场是她巡诊的最后一站。 艾三听完巫刚的吩咐,诚恐诚惶地去抱那床被褥,被褥在他的肩膀上,异常吃力的样子。他闻到股奇异的香气,那香气是从被褥里散发出来的,他一阵心惊肉跳,狠声骂了自己一句,不过那刻毒的骂没发出声来。 吴晓波盯住女军医的脸,似乎要从她白嫩的俏俊的脸上挖走什么。 巫刚狠狠瞪了他一眼。 吴晓波也狠狠回敬了巫刚一眼。 他们之间那微妙的动作,女军医没发现。 那条小狼狗跑到吴晓波脚边,老熟人般轻轻地舔吴晓波的裤脚。小狼狗是炮三连的大狼狗生的崽子,炮三连的大狼狗是吴晓波当兵那阵养的,吴晓波走后,狗就由吴晓波的一个好朋友养了。他的好朋友听说,他在戈壁滩上的日子难熬,就很够哥们地捎了条小狗来陪他。 小狼狗对它母亲的主人很热情。吴晓波兴奋得直想流泪。 巫刚不知吴晓波为什么对小狼狗那么感兴趣,他看吴晓波把小狼狗抱起来,小狼狗竟然一丝反抗也没有,还和他亲昵,如久别的情人,吴晓波差点儿没有把嘴唇凑近狗嘴,和它接吻。 巫刚觉得女军医似曾相识,他把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放在眼前审视了一遍,也没找到那相似的脸庞。 晚上,女军医和他们共进晚餐后,挨个给他们仁检查身体。 第一位是老班长巫刚。 因为下午握手一事,巫刚不太好意思。女军医问他一句,他答一句。后来,女军医干脆让他自己说,平常哪儿不舒服,什么症状,什么时候发作。他眨巴着那双鬼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两眼偶尔掠过她的脸庞,便触电般慌乱避开。其实他没什么病,可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开口,但最后鼓足勇气,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脸红脖子粗地说,他的**上长着一个绿豆大的疙瘩,痒痒的,解大便时痛,有脓血流出,坐着就想拉屎,站着觉得肛门往下沉。女军医认真地听,并在巡诊本上迅速地记着什么东西。 她记完,把笔一放,站起来,让巫刚脱裤子。 脱裤子,巫刚傻眼了。要是平常,他巫刚无聊透顶,脱光身子在戈壁上狂奔十里地,撒野十里地,都无所谓。可眼前不同。他说,他从来没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面前脱过裤子,这简直对他是奇耻大辱。 快,别磨蹭,转过身去,把裤子脱了。她的话严肃而认真,没半点儿玩笑的成分。他期期艾艾地转过身,把裤子退下。一股冷气从屁股蛋上流过,流进他心底,他一阵哆嗦,牙关打战。 她让他把屁股翘起来,对着灯光。他照办了。她用一个镊子扒开他的**,看了看说,那是痔疮,不要紧,注射一针就行了。接着,她用戴着肉色软橡皮手套的手,拿出注射器,接上寒光闪闪的针头,把一个小玻璃瓶取开,吸上药水,给他屁股眼上的痔疮注射了一针。随着针筒的慢慢推进,巫刚越发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她的手温暖地在他**周围揉动,他感到,一种特殊的感觉代替了痛苦,直到女军医说完毕,他才从那烟雾缭绕的境界里回来。他当兵几年,没出过几回戈壁,也没见过几回女人,以往的巡诊者都是大大咧咧趾高气扬的年轻男同胞,他们来了,稍微问问,就溜之大吉了。谁愿意来呢?打完针,巫刚坐在一旁,心神不宁地吸烟。 接着是吴晓波。 吴晓波泰然自若地坐在女军医的面前,足足比女军医高出一个头。他看女军医时,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双目凝视着女军医,女军医看他时仰着头。吴晓波直直地凝视女军医那阵,巫刚莫测地盯着他。 女军医问他哪地方不舒服,往常得过什么病,他都说没有,没有,没有。女军医发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强行爬行,毫不顾忌。她微微笑笑:“你气色不错,没什么可检查的,你让艾三来。” 吴晓波没吭声,他还是凝神看着女军医,女军医也看着他的眸子,她觉察到,他眼里蒙着一层雾状的湿润的东西,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小老弟在思索什么,但凭着她的处世经验,她猜测他心中肯定埋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让他痛苦万分,那痛苦不易显露。 她的长睫毛颤了颤。 他看到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从云端落回到了地面,他缓过神,说了声对不起,就离远了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嘴角自然地流露出微笑。这微笑有股定力,吴晓波感悟到点什么。门外的小狼狗冲天吠了几声。 最后一位是艾三。 艾三坐在女军医面前,就像是刚被拉进屠宰场的绵羊。他惊恐地望着自己搓来搓去的手掌,略一抬头,接触到女军医被棉袄紧裹但不失丰满的胸脯子。他快晕了,眼冒金星,是不是缺氧了,他的脑海里尽是小时候端着大碗喝的苞谷糊糊。 女军医柔软甜滋的声音在他胸腔里一阵阵激荡,他不安,害怕,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他在戈壁滩领略的都是枯燥的空气、狂乱的风沙,以及冷落的星光,女军医母亲般的问寒问暖,能不令他的心灵震颤吗? 他解开棉衣扣子,女军医把听诊器放在艾三的胸口,口里说,“吸气——吐气——”。后来就简化为“吸——吐——”,“吸——吐——”。艾三极其听话,那听诊器被他狂跳的心烘热后才离开。女军医说,没问题,他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扣好衣扣,低头回到自己的铺位。 女军医检查完他们的身体,司机小刘已经在钢架房里临时支起的床板上死猪一般熟睡过去了。 他们把女军医送到靠近钢架房边的腾好的一间屋里就寝。 班长巫刚郑重决定,让吴晓波和艾三一起为女军医站岗。起初,巫刚想让吴晓波一个人站的,但他转念想到吴晓波对女军医神神道道的目光和小刘刚送吴晓波来时的那段悄悄话后,不禁皱了皱眉头。那晚,巫刚没睡好,他起来查了几次岗。那晚天寒地冻,天在降霜,风从骨子里穿进去,又从骨子里透出来。戈壁如一个巨大的冰箱,他们在冰箱里为女军医忠诚守夜。 隔日,女军医早早起来,发现他们为她站岗,眼中闪出湿润的光泽。她看吴晓波还在用昨日那种眼光注视她,她捉摸不透。 女军医问:“厕所在哪?” 艾三笑了笑:“厕所,我们这里没厕所,在沙丘上挖个坑,解决完后,用沙土埋上,就行!” 吴晓波点头表示赞同。 吴晓波引女军医到沙丘那边去。他指给女军医解溲的地方后,背过脸,远远地荷枪而立。 朝阳从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把吴晓波的身影拉得极长。 吴晓波鬼使神差回眸看了看正在远处沙丘里面解溲的女军医,巫刚幽魂似冒出来,“哼”了一声,吴晓波慌乱地转过头来。 巫刚冷冷地盯住他不放。 女军医上了军车,车开出老远后,女军医伸出车窗的头还没收进驾驶室,她看着三个黑点在阳光中,久久伫立着,最后和阳光交融在一起,成了永恒。女军医望着苍辽的大漠,她知道了那几个军人的全部含义,她的心鼓骤然敲响。她永远不会忘记,在低窝铺还有三个兵,他们孤独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会忘记三个兵的其中一位那奇特的眼神。 就像昨天下午,她刚到靶场,听巫刚激动地讲的红火环故事那样,忘不了! 8 “汪汪……” 小狼狗机警地竖起耳朵,一对蓝盈盈的眼睛如两颗蓝宝石。钢架房外只要有一点声响,小狼狗就立刻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架势。 小狼狗通身雪白,颈项间一圈黑色的毛。吴晓波给它取了个名——小白。 小白讨人喜欢,没事就跑过来,舔舔这个人的手背,舔舔那个人的脚,摇头摆尾,期待对它的爱抚。要是发现主人情绪不好,它就静坐在主人身旁,两眼凄惶,和主人同伤怀。 小白高兴了,就一头窜进大营房里面,不知从哪里叼出一只硕大的最少有半斤重的老鼠,在戈壁滩上狂奔。可怜的老鼠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小白叼着耗子在荒野狂奔的模样,不亚于草原善骑的猎手提着猎物策马飞奔的雄姿。 吴晓波玩黑蚂蚁,小狼狗就前两腿支起上半身,后两腿盘着坐下,吐着花斑舌头,迷离地瞧着吴晓波。 吴晓波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嘭嘭嚓嚓”的挖地声。吴晓波的神经紧张了?不,是巫刚举着镐头狠劲地挖着什么。妈的,有病,他骂了一声。 小狼狗站起来,一扭头,冲太阳“汪汪”吠了两声。 吃完饭,艾三凑到他面前说,巫刚在挖骆驼草,挖了又埋上,还端上半盆水去浇,一个上午挖了好几棵,没有一棵是挖到根源的。那小子每棵骆驼草都挖了一米多深,你想想看,骆驼草的根最起码两米多深,他能挖出来吗?我们黄土高原也有骆驼草,那根深得没法说,他能挖出来吗? 巫刚伸长耳朵听艾三说话。 巫刚叹了口气:“根是深的呀!”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张大了嘴巴。奇怪,今天巫刚的眼神那么柔和,满脸慈祥。 巫刚那柔和的眼神勾起了艾三的一段往事,那是吴晓波没有来戈壁滩的时候。艾三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他脸憋得通红,口吐血沫,泪水从眼中涌出后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脖子上的静脉蚯蚓似暴起。巫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来开水,拿着自备的胃药,一片一片送进艾三的口里。他望着臂弯里的艾三,两眼是那么的柔和亲切。 他把水放温后,给艾三一口一口喂下去,用热毛巾擦去艾三额头上的汗珠子,轻声地问:“好些了吗?”艾三感激地点点头。巫刚让他睡,给他吃偏方,他的胃病不久就好了,不再犯了。巫刚还是常提醒艾三,要他注意胃。艾三觉得巫刚像大哥,可他又不能理解这位大哥。这位大哥怪得令人发毛,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吴晓波捉摸巫刚脸上的慈祥之际,门外传来小狼狗狂乱的惊叫声。他赶忙冲出门去。他的小狼狗乱跳乱滚,用爪子狠抓自己的腹部,狗毛纷落如雨。小白两只幽蓝的宝石眼惊惶不安,痛苦万状,眼窝里积满了纯洁晶莹的狗泪。吴晓波呆了,小白是不是疯了? 小白痛苦地朝他的主人张望,小白的爪子抓着吴晓波的心。 他怔怔地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看小白,眼里变幻出各种各样难以言状的色彩。他从小就喜欢养狗,可从来没见过自己养的狗这等模样。就是他小时候养的那条心爱的小狗,在离家不远的铁道上被列车轮子压死的那一刹那,也没这般癫狂痛楚呀。当时,他的小狗是很安详地被压死的,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痛哭流涕地把它埋掉后,巡道工的父亲还在叹息:“那是一条驯良的小狗,可怜呢。” 艾三不吭不哈地走上前,抱起小白。小白在他怀里挣扎,他抚摸狗头,轻声说:“小白,安静些,安静些。”小白吐了吐舌头,停息了一会,又从他手中强行挣脱,“噗”地掉回地上,乱滚乱撩。 艾三手上衣服上有很多黑蚂蚁,他把黑蚂蚁爬满的手伸给吴晓波看。 吴晓波“啊”了一声,低头仔细端详小白。小白身上爬满了黑蚂蚁,黑色的蚂蚁肯定在一口一口恣意地啃撕着小白的肉体,可恶的黑蚂蚁! 怎么办?他无法消灭小白身上的黑蚂蚁,他实在想不出高招。他两眼冒火花儿,紧握的拳头要捏出水来。 艾三更想不出办法,他求救地看了站在钢架房门口的老班长巫刚一眼。 老班长手中的烟在燃烧。他仰头望了望雪山那边的远方。他发现那只鹰又从远天飞掠而至,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尖叫!不一会儿,盘旋到一个高度,飞远。 吴晓波抬头看了看雄健的鹰。 艾三也抬头望了望雄健的鹰。 等吴晓波缓过神来,小白已经躺在地上,精疲力竭地躺着,狗肚子一鼓一鼓的,蓝宝石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 一行黑蚂蚁蜿蜒地形成队列,朝红柳那边爬去,黑蚂蚁从小狼狗身上撤退了。 吴晓波抱起小白,用手抚摸着小狗的皮毛。小白温顺地舔了下他的手背。这是只小狼狗,凶悍的小狼狗,瞧他捉耗子那威风劲儿,可他被黑蚂蚁折磨坏了。 吴晓波一面安抚小白,一面用脚去踩那成群结队行进的黑蚂蚁。无数只黑蚂蚁在他足底殉难。流动的蚂蚁群停下了,在它们的王国里,肃穆地为死难者致哀,在沉默中孕育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它们在向吴晓波警告示威! 小白哀伤地望着吴晓波杀气腾腾的脸,“汪汪”吠了两声。吴晓波想到了什么,停止了暴行。黑蚂蚁抬着死难的同类,缓缓地朝它们的栖息地走去。 这天晚上,吴晓波躺在不知睡了几茬守营房战士的摇晃不定“吱吱”乱响的床板上想那美好往事的时候,忽觉黑暗中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一直从脚底到头顶,几乎全身每个地方都有东西在爬,痒痒的,稍微有点舒服。一会儿,痒痒的感觉变成麦芒刺一样的痛痒,继而如针扎一般的奇痒。全身每个部位都被奇痒疼痛占据了,他觉到自己变成了白天小狼狗在地上乱滚乱跳的样子。他伸出手,在全身乱撩乱抓,他触到了细小的质硬的东西,他脑海闪过一个念头:黑蚂蚁。一个声音在冥冥中传来:“杀死他,他杀了我们许多同胞,杀死他;就是他来了,破坏了我们平和的生活,杀死他,他是魔鬼,他比狂风沙恶冰雪更凶狠,比饥饿干燥更残暴!杀死他,他毁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兄弟父老!为我们亲人报仇雪恨,杀死他,这个刽子手!我们的困苦还少吗?杀死他!”他的灵魂被那幽冥中传来的撕裂人心的呐喊所折磨,他的肉体一点一点被蚕食,瓜分。他在下沉,下沉到了阎罗地府,好多小鬼怪物狰狞地朝他恶笑,他大汗淋淋,鲜血横流,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大喊了一声:“丽丽,你来!” 他猛地从床板上挺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寂静。他听见角落里有人翻了个身,一个声音在问他:“晓波,怎么了?喊得那么吓人。”是艾三。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原来是场噩梦! 或者是一个昭示和预言。 他还是喃喃地呼唤“丽丽”这两个字,这埋在他心底许久的名字。 小狼狗在门外吠了声,随即沉入寂寞。 从那晚的噩梦之后,他再没到红柳下去寻找血淋淋的刺激了。 9 吴晓波伏在桌子上对着曾被巫刚踩过的女孩照片发呆。 巫刚远远地掠了一眼照片,他的脑海里浮起女军医的面孔,女军医老使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照片上的女孩极像了那个女军医,怪不得吴晓波老用古怪的眼神凝望女军医。他明白了点什么,又不太明白。照片上的姑娘,就是吴晓波在心底呼唤过无数次的“丽丽”。 “丽丽,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大戈壁吗?丽丽。” 吴晓波常在心里说,丽丽,为你我干什么都愿意;丽丽,你知道大漠上的星星有多亮多璀璨吗?你知道大漠上的风有多狂吗?你知道我在星光灿烂的夜晚,躺在戈壁这张巨大坚实的床上遥望星空,遥望你的容颜吗?你说你心中有太多的忧郁要向我诉说,你说呀,你怎么紧抿红嘴唇,任泪水往下流呢?你说呀,你大哥吴晓波不是小肚鸡肠的小人。你那天想从黄河岸上往下跳,我拉住了你,不为别的,我只把你当作一个历经苦难的小妹妹看的,丽丽。你认识了我,才接近我,才向我抬起那忧伤的双眸。你久久注视我,我不清楚你眼里究竟饱含了什么。我看着你姣好秀丽的脸,心里久久地回荡着一种声音,那声音恰似寂静深夜远空飘来的一支轻音乐,让我心动又回味无穷。你说在一个黑夜,你下班回家时被几个流氓拦路打劫,又被那几个天杀的、以后我碰见定会让他们碎尸万段的臭流氓奸污了纯洁的身子。你说当时你呐喊,呼救,却始终没人来解脱你的苦难。你郁郁寡欢,你看着冰冷的世界,要把自己投向黄河,一死了之。丽丽,活着多美好,你知道,外面很大的一个世界里,有很多真挚的目光正注视着你期待着你呢。生活多有诱惑力呀,丽丽,就是在最残酷的打击下,最恶劣的环境里,你也得活下去呀!活着才能证明你是人!活下去才能彻底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虽然在茫茫人海中咱们只不过是微小的一粒水滴。从前的阳光依然很美丽地照着我的生活,抚摸这些阳光,一如抚摸我从前的行行梦绳。自始至终,我被这种辉煌的宁静所围拢,我看到你那苍白的脸庞变得红润后,我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在四面是风的戈壁夜里为你祝福。我不知道我们一起相处过的那片黄沙滩被黄河浪冲毁没有,也不知我被发配到大戈壁之后你是否还去那片黄沙滩,去寻找失落的梦幻,或重新走向孤独。要知道,当初我请一个假多难呀,可我每个星期天都到黄河滩上和你聊天。你不是也在了解我没有坏心眼后,开始久久地真诚地注视我嘛。我相信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我在戈壁滩上凝视你,注视你。尽管我很痛苦,尽管部队把我当成混蛋当成色鬼把我发配到低窝铺,尽管老班长巫刚从我来就用莫测的不信任的眼光看我,尽管以后我们遇到的风浪会更多更大,但是,我们应当好好地活着,寻找自己的生存方位。丽丽,你说是吗? 吴晓波的心灵在承受风浪的冲击。 巫刚却在回味自己给女军医讲的红火环的故事。 (红火环,你在哪里?在那雪山的深处,还是在天宇上,或者在战士的心底呢?何年何月起,大戈壁才有了关于你神奇的传说,你神奇动人的故事?每次,当你从夜的尽头升起时,你曾想过有许多战士在默背你动人的传说吗?红火环。) 大组,我给你讲讲红火环的故事。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那是我的老班长亲口对我讲的,我的老班长又是听他的老班长亲口讲的。当初,在这里建靶场的时候,艰难得像在大海平面起楼台,光建营房的材料就要运整整两个月,几十台大解放车不停地奔忙。战士们哪像我们现在有钢架房住呀,那时住的是帐篷,风沙一来,帐篷被风刮得“噼噼啪啪”乱响。遇到狂风沙,帐篷就被连根拔起,卷上苍茫的天空,再也找不到踪影。战士太疲劳睡过去,醒来却露水满面,找不到帐篷,全身冰棍一般直发抖。战士们吃饭,碗刚上桌,铺天盖地一阵风沙,锅里碗里就落满了沙子,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第一次在这里实弹射击打靶,戈壁沸腾了,成了兵的世界,到处都是显眼的草绿色。高矗的炮群与深蓝的天构成一幅宏伟的画面。炮火一点一滴地唤醒沉睡的大漠。每当打下一个飞机拖靶,战士们就欢呼雀跃,连日的疲倦和困苦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在战士们沉浸在打靶成绩的喜悦之中时,炮二连那边有人惊呼:“哑炮,快,退膛!”在打靶中遇到了哑炮,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炮弹卡壳了,如果不及时退下来,就有在炮膛里爆炸的危险;就是退下来了,危险也没排除,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一出现哑炮,炮群顷刻寂静下来,大家的心被牵住了。战士们知道,只要那颗该死的炮弹一炸,连锁反应,整个炮阵将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们目光如潮,“哗——”地朝炮二连阵地望过去。只见,一位小战士迅速退下炮弹,抱起来往无人的地方狂奔。他狂奔在荒野上,战友们的眼直直地跟着他飞奔的身体移动。直到他狂奔出好远一段地,他班里的几位战士才惊叫着追上去。他回头喊,回去,别上来找死,危险!他边说边跑,越跑越快,他只觉得全身的骨肉已不再是父母给的骨肉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更高级更强悍的物质。他手中抱着的那枚八十多斤重的炮弹如根鸿毛,他用整个生命与脚下的沙子石头地抗衡,用整个生命和将要出现的那幕悲剧抗衡。他狂奔到一个沙丘尖顶的时候,往身后追赶他的战友以及威武的炮弹瞥了一眼,生命就留在那一瞥上了。他抱着那颗炮弹正要往下扔,不幸脚底一滑,连人带炮弹滚落丘底。一声巨响后,一团火焰,一团浓烟从沙丘后面缓缓升起,如一朵巨大的蘑菇。全体官兵呆了,他班里的几位战士还在追,可是晚了。他们看到一轮巨大的金光闪耀的红火环从浓烟中升起,浮在浓烟上面,缓缓如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升到一个高度后,慢慢向远方有皑皑积雪的雪山移过去。那次参加打靶的全体将士都看到一只黑色的苍鹰朝红火环飞去,一直飞进红火环里。他们还听到一种具有无限穿透力的声音,在戈壁回荡,呼唤着什么。后来,每当戈壁滩的战士遇到什么困境,那声音就会传过来,有时还会出现红火环。红火环是战士的精血凝成,是千年的灵魂与狂风恶浪艰难困苦所碰撞出的火焰燃成。它能召唤迷途的战士返回营房驻地,能赶走恶魔,能挺身而出和狂风沙搏斗。 他讲故事之际,女军医在思索,秀眉紧拧。 吴晓波则用怀疑的目光瞟了一眼沉浸在远古往事中的老班长巫刚。艾三听得入迷,他眼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想起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西北人,想起悠远晴空下的矮草房,想起呼唤灵魂的钟声号鼓,也想起老班长给他讲过的关于红火环指引迷路的巫刚回驻地的事。 吴晓波不知道巫刚经历的那件事,他不会明白那件事老促使老班长想起红火环。巫刚也不知道吴晓波心底的秘密,只是很久以后的一个美丽的日子里,他在家乡和丑老婆为一分钱计较吵架的时候,他会怀念起戈壁滩上的那段生活,才对吴晓波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恋和倾慕。那是后话。 天空中是永不变色的蔚蓝。 10 小狼狗小白与黑蚂蚁和平共处,小白口里含着吴晓波他们吃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分在蚂蚁窝的周围,友好地吐着花斑舌头,放松竖起的耳朵,友好善良地看着黑妈蚁出来拖食。有些黑蚂蚁友好地爬上小狼狗的爪子。小白待黑蚂蚁把东西都搬进洞里之后,就高兴地一抖尾,竖起双耳,呼啸一声,如一道闪电般窜进戈壁滩。 天在飘雪,飘细细的温柔的六瓣雪花。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顷刻间融化成湿湿的水渍。有些角落,堆了点积雪。戈壁沉浸在温情中,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它的无端暴戾。 人在广阔的戈壁上,犹如一粒细沙。在这里,你才懂得什么是顶天立地,横刀立马,气势雄壮。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在天与地之间无畏地生存着。这一片天一片地,能让你真正体悟到男子汉内心的力量,包括各种孤独痛苦。这孤独痛苦,是你面对无垠开阔的世界时内心的触动,而不是在三尺斗室,自寻烦恼。 远处在落雪。 近处在落雪。 落细细的雪。 落雪声也是细细的,从天空传到大地,从大地传进戈壁人的心尖。 吴晓波已不再去和黑蚂蚁做那血腥的游戏。 可艾三还在红柳杆上刻字,冒着飘扬的初雪。他的字越刻越怪,似乎有股天然的神力倾注到刀尖,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身心溶进了那股神力当中。他刻的字诡秘深奥。吴晓波将在西安市的一次篆刻作品展上看到的作品拿来和艾三刻的字相比,两者相差甚远。艾三有深厚的功力。以后,他考上了军校,还苦心雕刻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戈壁滩上那十几棵红柳上吴晓波看的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雕刻来。以至于他在之后某一天获得国家级某篆刻大奖赛的金牌时,他会极自然地用情感的潮水抚摸戈壁滩上风沙磨砺的那段生活。 初雪过后的一段日子,送水送粮的供给车没按时来。 他们仨就站在大营房的房顶上,手搭凉篷朝远方的来路远眺,望不到边,望不到供给车。他们很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迎面而来的冽风冲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吴晓波自言自语,艾三脸上漾起懒洋洋的笑意。 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妈的!巫刚想。 有时大漠就是一块洗旧洗薄的白帆布,巫刚燃尽岁月的香烟头往上面一戳,就会出现一个洞洞,从那洞洞里可以窥见大漠以及生命以外的东西。几年前的一天,他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踏上开往西北的军车之际,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哭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就是他上学时曾经被他气哭过的女老师。他心里像喝了酸酒,异常的难受。他是她教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参军的。她来了,远远地站在那翠竹丛中注视他,那两颗深沉的眼眸闪出一种光芒,那种光芒老让巫刚想起一种神圣的责任。但是他们不知道军车是开往西北的,那时南边正在打仗,正在流浓浓的血。他心里说:“老师,我不拿个军功章回来就死在南疆。”他又很凄楚:“老师,我要是死在南疆了,你能看到我吗?”他看着老师的眼中有珍珠般的东西悄然滚落,他闹不清楚,那是为什么。当军车经过送行人群的时候,他看到老师在那拼命地招手。他泪眼模糊地贴着车窗玻璃,也向她招手。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大戈壁,他那军功章和马革裹尸的梦彻底破灭了。他发狂地用脚踩着大漠的胸膛,咚咚作响。大漠给予他的回答是冷酷的。他在戈壁滩上待了一年后,看到过几次红火环之后,听到过好多关于大漠的传说之后,他才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大戈壁坚守不亚于蹭猫耳洞的那种坚守,两种坚守的意义可以等同起来。只是,一边是轰轰烈烈的战斗,一边是孤独寂寞的守候。巫刚没有觉得女老师在失望地看他,反而她更加注视他,期望他。他忘不了那眼光,那眼光让他感到一种生存的意义和守候的意义。为一年一次部队的辉煌,他们吃尽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巫刚还想起了家乡清澈的江流。 想起家乡的雨点儿正打湿老师和父亲的心地。 他有些茫然,除了风和沙,除了头顶亘古不变的圆日头,除了令人难熬的寂寞,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用大头鞋狠狠地跺了下房顶。当年你母亲改嫁他乡之后,你父亲醉酒之后,你不就是跺着脚出门的吗?你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你用仇恨的目光看眼前的一切。你不回家,你回家要挨骂挨打,你回家要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你在汽车站脏兮兮的长条椅上睡熟过去了,你梦呓着有朝一日你要让天倒过来做地,让地上去做天,你梦想有一天牵着父亲的耳朵让他跪下来叫你“爷”。可你是在一顿不堪入耳的斥骂中惊醒过来的,两个如狼似虎的车站工作人员把你拎出了车站的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家不能回的晚上,不会忘记你发过征服一切人的毒誓后从第二天起就用拳头与别人抗衡。你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邻居背地里说。你气恼谁家了,谁家就要遭殃。你无故打人家的小孩,用石头砸人家的屋顶。你那狼一样的眼神最后令你可怜的父亲也心底发寒。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抓你进去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行凶?”你笑笑:“我恨。”你恨什么呢?有什么可恨的呢?你说你恨自己。只有接触到女老师那目光和来大漠后,你的性情才稍微收敛了些,眼中才偶有温柔之光闪现。 “汪汪。”小白机警地竖起耳朵,朝远方吠了两声。“听!”吴晓波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很美。 有种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吴晓波激动地站起来,朝来路远眺。除了天边一条闪亮的地平线,鬼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轰轰”地从他们头顶无情地掠过。 小狼狗一阵狂吠。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看那飞机掠远,而后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冽风无情地冲击。 “今天再不来就甭想吃饭了。” 老是做饭的艾三可怜巴巴地说,边说边可怜巴巴地瞟巫刚。巫刚能说出什么来呢? “妈的,司机来了,我非剥了他的皮喂狗不可!”吴晓波冲天吼了一声,太阳如一个傻子,呵呵地露出一个笑脸。 就那样,一整天他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粒饭。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深夜,窗外刮着风,巫刚躺在铺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操心呐!他正苦思冥想,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盯着灰蒙的钢架房顶,似乎想从那灰蒙中挖出点粮食,哪怕是一颗微小的米粒也行。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隆咕隆”苦难地响了一阵。他听到深渊中发出耗子啃食的那种响动。他一激灵,在黑暗中张大了嘴。他狠劲地眨了眨眼,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清楚地听见艾三床上传出啃吃东西的声响。他双眼忽发炬亮,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忍着冻,摸到艾三床前,摇了摇艾三。艾三轻声打着鼻息,巫刚一阵失望。他转身要回自己的铺板,转念一想,不对,他刚才分明听出是有人在啃吃东西的呀。他回身,伸出手,在艾三的床头摸起来,又摸进艾三被窝里,可什么也没摸着,还惹得艾三翻了个身,差点儿把他弄醒。他这才怅然地往自己的床铺摸去,一不小心,膝盖碰到床板角上,钻心的痛,他咧咧嘴后咬紧了牙关。 吴晓波也翻了个身。 这时小狼狗小白在外面咕嘟了一声。他朝门外瞥了眼,那眼光异常复杂。 11 初冬的阳光温暖如初。 阳光如女人温存的手,抚摸着戈壁上贫血而刚强的男子汉。 将近正午了,吴晓波和巫刚都没有起床,只是艾三早早起来,背起枪,懒洋洋地出了门到外面晃悠去了。巫刚想,是不是外面的人把他们忘了呢?他们经常被忘掉,文艺演出记不起他们,电影记不起他们,电视记不起他们,庄严雄壮的校阅记不起他们,节日首长的问候也记不起他们。而他们的心却常念起部队的一切! 巫刚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如铁,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落。他似睡非睡,饥肠欲断,他拼命地往肚里吞着寒冷的清凉空气。满口黏黏的,上唇和下唇粘在一起无法张开,他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困难。迷离中,他渴盼起那超越灵魂的声音。 吴晓波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艾三在屋外,没心情享用阳光。他心里矛盾极了。该不该拿出来呢?他想。他心一紧,跑到一个墙角,掏出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黑洞。他从洞里掏出三塑料食品袋的干馒头,痴痴地用手抚摸着。该不该给他们吃呢?这些干馒头,都是平常吴晓波他们吃剩下他捡起来晒干的,还有的是他自己从嘴边省下来晒干后藏起来的。他想起婶婶以及两个孩子菜色的苦脸。他本想,复员时把这些都带回去,最起码拿热汤泡泡,可以填饱肚子呀。他从一个袋子里取出半个干馒头,用劲掰开一点,往嘴里送,他嚼着,感觉香极了,小时候叔叔塞给他的窝窝头,也是这样香甜的。 一个馒头的意义在一个实足或稍微小康的家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经常饥饿或半肌半饱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金光闪闪很有诱惑力的。艾三知道一个馒头的金贵,任何一个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都知道它的金贵。艾三曾经想把这些干馒头都拿出来给吴晓波他们吃,但他下意识里却把它们隐藏进更深的墙洞里。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他觉得这馒头来得不容易,因此更想留下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只虎张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他脑海里的什么东西。他看到他俩饿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心中又似乎过意不去。他心里煎熬着,不知如何是好。 “汪——汪——”他发现小狼狗小白饿得趴在地上,可怜地乞望着他,朝他呼叫。起初,他听到那无力而又充满某种欲望的声音时,就赶紧用手紧紧护住了馒头袋。他把目光往小白瞥了瞥。小狗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状的色泽,小狗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动物濒临死亡回光返照时的灵光。他的目光和小白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放松了戒备,他缓缓站起来,朝小狗走去,小白眼中变幻出希望的颜色。小狗吐着花斑舌头,朝他示意。他走上前,抱起小狗,走回墙角,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馒头渣子往小狗的嘴里喂。小白呜咽地吃着,他心里难受极了,眼里有股湿湿的雾涌上来。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朝小屋望去,一片死寂。 12 又过了一天,供给车还没有出现。 小屋里,艾三生起炉子,冰冷的小屋温暖起来。饿死多不值得呀,丽丽,吴晓波心里说,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呢喃了。吴晓波口里淌着酸水,他一起身,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他觉得喉结也要进出来了,眼泪热辣辣地涌出眼眶。 他艰难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摸出门。 阳光多好,他思忖道,团部的人都死绝了吗? 他看见艾三领着小白往营房那边的墙角里去了。艾三怎么一点也不饿呢?他想起昨天下午,巫刚对他说的一句话:艾三有吃的。他当时以为巫刚在梦呓,就没当真,现在仔细一想,是有道理,艾三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吃的东西。他跟了过去。 艾三自己吃了点干馒头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喂狼狗小白。一转眼,狼狗小白挣脱艾三的手,朝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的吴晓波奔过去,亲昵地舔吴晓波下垂的手背。 吴晓波盯着那塑料袋里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两眼炬亮。 他扑过去! 艾三赶紧把东西塞回墙洞,然后用身子护住墙洞,他两眼惊慌地看着发疯般扑上来的吴晓波。 “妈的!有吃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你他妈的还好意思活着!快把东西拿出来!” 吴晓波伸出干瘦的两手,声嘶力竭地吼着。 艾三害怕地望了望吴晓波,挪开身子,把东西慢慢地取出来。吴晓波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起一个干馒头,乱啃乱咬。因为没水,他差点被哽死。他眼珠突兀着,像填鸭那样把食物从喉道咽到胃里。 “你他妈的自己藏了这么多馒头,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吴晓波用恶毒的眼光望着艾三。艾三吞吞吐吐地把馒头的事说了:“我,我是想,想把这剩馒头带,带回家去的,想不到派上了用场。” “咋不早说?” “我——” 吴晓波填饱肚子后,毫不犹豫地抓起两个馒头,朝钢架房里走去。 艾三呆呆地望着他瘦长的背影。 “砰!” 一声枪响。 就在吴晓波踏进钢架房的时候,他看见巫刚颤抖地端着枪。那枪口冒着一缕青烟,青烟在冻结的空间里扩散。巫刚瘦了一圈的脸上的双眼惊讶地望着呆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干馒头的吴晓波。吴晓波看到,他那条可爱的小狼狗惊吠着在地上打滚,它的右腿无情地中了一颗子弹,它凄惶地吐着花斑舌头,幽蓝的眼睛哀然地望着巫刚。那地上,滚着一个干馒头。 原来,小狼狗小白乘他们不注意,偷了一个馒头,叼到小屋来,想给巫刚吃。想不到,巫刚在昏迷中一激灵清醒过来后就想到了那只小狼狗。他饿疯了,他想把小狼狗杀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一只狗最起码能让他们坚持两天,只要坚持下来,他们就可以坚守到明年打靶的日子。打靶的那些日子里,吃的喝的精神上的以及别的什么都是那么充实。他想入非非,从那边摸过枪上好子弹,正准备爬出去找狗的时候,狗进来了。他颤抖地举起枪,一扣扳机,那颗子弹歪歪斜斜地射出去,击中了狗腿。他正准备再次扣下扳机的时候,楞在门口的吴晓波冲上来,夺下枪,狠狠地往他嘴角打了一拳,然后把两个干馒头扔在了他面前。吴晓波赶紧照料小白。 老班长巫刚的嘴角立刻流出了一缕鲜血,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的头刚好歪在那干馒头上。他眼中“忽”地放射出一股异常的光芒,他一把抓起馒头,狼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 艾三把所有的干馒头毫无保留地提进小屋里,他闻到一股硝烟的味儿。他看见吴晓波在为小狼狗包扎伤口,巫刚趴在地上眼泪汪汪如狗如狼如虎地啃着干馒头,饿鬼抢食一般。 艾三手中的塑料食品袋滑落,干馒头滚了一地。 他想起一支悠远的歌。 那支歌是从太古时代的天空中传来的。那支歌让他心神不宁,他的灵魂欲飘向悠远的太空,去寻找一种可以让他认真地实实在在地哭实实在在地笑的东西。 那支悠远的歌在他脑海中激荡,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供给车来了。”艾三冲出去。 13 供给车是来了,带来了他们所需要的物品和水。 供给车司机小刘一下车,就激动地给艾三讲:“妈的,就要开进戈壁滩的时候,起了黑毛风,黑毛风把我困住了。就在昨天,我才渡过难关,结果现在才来。妈的,黑毛风足足困了我四天哪!艾三,你的信。”小刘把一封信给了艾三,那封信厚实得很。 “巫刚呢?”小刘问。 “屋里。” 他冲进屋。巫刚呆坐在地上,他走上前把一份什么东西塞进巫刚的上衣兜。 吴晓波冷冷地看他们。他想起刚来戈壁的那天,司机小刘在巫刚耳际嘀咕了一阵后,巫刚把他叫到大营房的一个偏僻处,瞪着眼问他:“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巫刚说了句:“这里可没有女人,你得老实点,懂吗?”他又摇了摇头。妈的,他心底响起一声沉重的骂,要不是自己刚来,他真会一拳把这怪家伙打趴在地!巫刚又怪模怪样地冲他冷笑,那冷笑中包含着刻毒的嘲讽,意思是说:“这大戈壁上没有姑娘,你不要胡来啊,谅你也跑不出大漠的。”他当时狠狠地瞪了巫刚一眼,转身离去。 现在,他又看到小刘在巫刚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说完后巫刚抬起沉重的头,满脸凄惶,两串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小刘又说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吴晓波心里响起一句话,这句话是冲丽丽说的: 昨晚我去找你,当世界渐渐酣睡的时候,可你不在。我搜遍了梦境的每个角落,没找到你的踪影,我活得坚实,你呢? 14 连续两天,艾三很兴奋,成天领着小狗,在戈壁滩上玩。吴晓波问他:“有什么喜事?”艾三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声对他说了那么一件事。 他说,他婶婶改嫁了,嫁给了一位小学教师,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了。小学教师给他来信说,婶婶很幸福,两个孩子也不会受苦的,他不会再让婶婶生孩子,两个孩子就是他的亲孩子。小学教师还让他争取考上军校,以后不要回那片黄土地。 艾三眼里放射出从未有过的绚烂的光彩。 吴晓波也为他高兴,他俏皮地说:“矮三,你这回可得重新拿起书本,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军校。” 艾三点了点头。 “晓波,有件事,想问你。” 艾三迟疑地对吴晓波说。 “啥事,尽管说。”吴晓波潇洒地挥了一下手。 “听老班长说,你在炮三连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 吴晓波沉了沉后,给艾三讲了那个埋藏在他心底的故事。他几次想和他们说明,但他一直不愿多费口舌。 艾三又点了点头。 “看。” 艾三发现了什么。 吴晓波顺着他手指的远方看去。 一团团黑雾,在天尽头涌起。那一团团黑雾,犹如大海中的黑色巨浪,冲上天空。那一团团黑雾在天空蔓延,不一会儿,就占据了远方的半个天幕。 太阳已西沉。黄昏寂静。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看到,巫刚朝戈壁一步一步蹚过去。 巫刚神色悲凄,一反常态。吴晓波捉摸不透。他们发现巫刚身后,一张纸在微微流来的风中滚动。 巫刚一直往前走,仿佛要将整个身心融进黄昏的薄暮里。 艾三捡起那张飘动的纸,一看,赶紧递给吴晓波。 吴晓波定睛一看:“父病故,速归!” 吴晓波的眼中闪出一种神色。巫刚的电报在外面整整压了半个月才送到低窝铺。 艾三说:“劝劝他吧,他心里苦。” 吴晓波无言地注视着巫刚的背影,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远方天幕中的黑雾迷漫了半个天,接着,一股细沙流朝他们这个方向袭来,随后,巨大的猛浪涛冲击礁石一样恐怖的声音传来。 黑毛风,吴晓波大喊,班长,回来! 巫刚回首。 一股狂风席卷而来,漫天的黑雾重重地压过来,顷刻间吞没了他们眼前的一切。他们被黑色的狂风沙罩住了,谁也看不清谁,谁也听不到各自的呼喊。他们被狂风卷着疾走。巨大的沙流冲窜着,在戈壁上打着旋儿,惊涛骇浪,世界混沌不堪。这场黑毛风是举世罕见的,它仿佛要撕裂大漠的胸膛,仿佛要把地球颠覆。他们竭尽全力地喊着对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血,但人的声音在这天地里显得太微弱了。他们自己喊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楚。沙子石头无情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在狂风沙中与恶势力作殊死搏斗。 吴晓波想张开嘴吼他一声,可喉在冒火,双目金星闪烁,只觉灵魂飘向悠远的天穹。他觉得棉袄紧裹的身子铁砣般往下沉,似在水中游泳抽筋了一般,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死神的纠缠。在这狂乱的空间里好像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援助的双手,他听见了什么,可那声音接着又消失了,只有狂风沙在尖叫轰响。他在淌泪,他想,满脸是沙末的脸上,被泪水冲积出的两条小河肯定是很诱人的。他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手上热辣辣地痛。他张口,满口沙子,他狠劲吐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沙子反而在他口里越粘越多。他的头嗡嗡响着,天冷得使他心尖打战,浑身发抖。好久以前,他独自走向秦岭深处的大森林,在森林里迷了路,他是顺着淙淙的小溪流走出迷宫的。此时,他呼唤小溪流。这千古的荒漠,千古的大海,暴怒的大海!他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具体方位在哪里,离营房有多远。他自从由那城市边上的炮三连来低窝铺靶场后就没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要不是太阳从东方升起的自然规律启示了他的话,他真分不清东南西北。灾难向他临近,死亡向他临近。他毫无力气了,自己像一个皮球,被风沙卷得满戈壁乱滚。黑毛风会不会把他卷向死亡的深渊呢?他的脸不停地接触到丛丛簇簇的骆驼草,他心中有股甜丝丝的感觉,那么狂的黑风沙,骆驼草却毫不畏惧,多神奇呀,他想,自己应该像骆驼草那样坚忍不拔。 他昏过去了。 在他昏迷前的一瞬间,他听见有一种声音势不可挡地穿过来,遥遥地在戈壁上疾走。那声音在荡涤着什么,横扫着什么,他来不及想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就昏过去了。 他醒来时,满天乌云,风沙已停息。 他大半身子埋在黄沙里。 他挣扎着起来,四周灰蒙蒙静悄悄。 艾三呢? 巫刚呢?就是那个企图枪杀小狗救他们性命,后来又亲昵地抱着小狗淌泪忏悔的巫刚呢?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巫刚呢? 他们会不会被黄沙埋住,永远也起不来了?永远也盼不到那一年才一次的辉煌了? 小屋又在何方? 小狼狗小白呢? 他惨淡地笑了笑,笑一切能毁灭人的恶魔妖怪,笑伟大的生命力量。他心里吼:“狂风沙,来呀,你怎么不来了呀!你龟孙子了是不是!” 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倾心地听,像有人在呼唤他,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来。”那声音在他耳畔萦绕,一下又拉远,在远方回响:“请跟我来。”他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他怀疑巫刚讲的话。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那声音走过去。有磁石一样的东西把他紧紧吸过去,他的手脚冻得僵直,走路的姿态滑稽可笑。他就那样机械地往前走。 他看到一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朝他奔来,极神速。 “晓波——” 那黑影叫道,是艾三。 吴晓波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像久别的情人重逢那样。 “找到巫刚了吗?” 他们同时问对方。 两人在黑暗中同时摇了摇头。 那声音在呼唤! 他们俩无言地挨着手抱着肩朝那声音走去。 走到哪里了? 往哪里走? 他们不知晓。 那声音在他们的脚步声中慢慢隐去。 忽然,在天之尽头,一个红色的硕大无朋的火环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慢慢地上升,上升。红火环金灿灿的,发出的光芒不刺目,它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他们触摸到了鲜活的生命的母体。 他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的肉体累极了。 红火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整个戈壁滩被照亮了,那些天空中的乌云狼奔突,四面逃窜,露出晴朗蔚蓝的从前的天宇。 戈壁滩上所有的生命都为之振奋起来。 他们借着红火环的金光,看到前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大营房。他们还看到眼前就是那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的小屋,不过,钢架房被流动的沙丘埋没了,露出黑乎乎的一个天囱。 红火环就在前面。艾三对吴晓波说:“我敢保证,红火环会越来越美。”吴晓波没说什么。流动的沙子“呼呼”地往别的地方乱窜,渐渐地,小屋露出了顶端。 就在这时,在他们不远的沙地上,一个黑影慢慢地动了一下,接着,爬出一个人,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红火环后,举起双臂,大喊了一声什么。 吴晓波愣愣地看着,他想起巫刚的一句话:“红火环在最恶劣的狂风沙之后就会出来。”吴晓波想,自己来了低窝铺后,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狂风沙,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红火环。 艾三喊:“老班长。” 他过去搀扶他。 那露出的钢架房的顶端传来两声狗叫,小狼狗小白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爬出来,幽蓝的宝石眼被红火环的光芒映得异常美丽动人。 明天小屋上肯定会有一缕蓝蓝的炊烟升起来。沙子还在四窜。 巫刚喊完那一声,又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艾三扑过去,又把他重新扶起来。 他们分明看见,红火环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黑色的巨鹰。那苍鹰掠过来,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红火环在远方的天幕中,在他们的心上。
    《血在烧.》红火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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