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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路过小学校门口时,看到一群小学生冲着一个穿黑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齐声高叫。 那黑衣男子挑着两口破锅,手里拿着一根黑不溜秋的棍子,这棍子是在走村串巷时打狗用的。黑衣男子听到那带着侮辱性的童谣,很生气地放下担子,举着棍子追过来要打那群小学生。小学生们惊叫着逃进了小学校,这时上课的钟声也“当当”响了起来。黑衣男子骂了声:“没教养的!”黑衣男子满脸凶相,黑沉沉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挺吓人的。 秋草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被水曲柳乡村的人称为“铁客子”的补锅匠人。突然间,她的喉咙痒痒地叫出了声: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铁客子没走几步,又听到了那骂他的童谣,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转身朝秋草追过来。 秋草吓坏了,她拼命地跑着。 她听到身后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哭喊了出来:“赤毛婆婆,救命呀!” 那根黑不溜秋的棍子仿佛就要在她扎着两根小辫的头上落下,她边哭喊边狂奔着,心想:自己怎么跑得这么慢呢? 那时,她是多么的恐惧,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哀伤。 “秋草,你跑什么哇?”一个村民迎面走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奔跑的小女孩。 她停了下来,眼泪汪汪的,上气不接下气。 有村里的大人在场,她才敢停下来。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凶神恶煞一般的铁客子无影无踪了,人家根本就没追上来。秋草心里还是害怕极了。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冲着铁客子唱那首专门用来侮辱铁客子的童谣,她心里恨这些来水曲柳乡村揽活儿的外乡手艺人。她爸爸在一次开山打石时被爆炸后滚落下的石头砸死之后,她年轻漂亮的妈妈就被一个弹棉花的外乡人拐跑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她。所以,她只要看到那些外乡的手艺人来到水曲柳乡村,心中就充满了仇恨,也充满了恐惧。 那个晚上,秋草发烧了。她躺在赤毛婆婆的怀里做着噩梦,说着胡话。 她梦见自己被黑大汉抓住了,黑大汉把她放在锅里挑走了,黑大汉恶狠狠地说:“让你骂我铁客子乌墨墨,我要把你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童养媳。”她哭呀,叫呀,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呢?赤毛婆婆呢?叔伯阿姨呢?水曲柳乡村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在那口黑乌乌的大锅里翻来滚去,全身滚得像铁客子那永远不干净的手掌一样乌墨墨的了。她幼小的心灵破碎了…… 赤毛婆婆眼泪汪汪地看着可怜的秋草,轻轻地拍着她瘦弱的身子,说:“秋草呀,婆婆抱着你咧,婆婆亲你疼你咧。秋草呀,你睁眼看看,婆婆在朝你笑咧。” …… 那场病好了之后,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就对铁客子产生了恐惧感。 她再也不敢对着那从来没有笑过,满脸锅底灰一样乌黑的铁客子唱那首童谣了。让秋草更恐惧的是,那个铁客子来水曲柳乡村好像很久很久了,他怎么不走呢? 秋草一看到铁客子,就赶紧躲起来。 2 赤毛婆婆说,等这个夏天过去,那一窝小白兔长大了卖了钱之后,就送秋草去小学校里上学。 秋草就盼望这个夏天赶快过去。 和秋草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学了,像望月、水生他们,还有细柳、小红她们。秋草看着他们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像模像样地走向村头小学校时,她的目光就被小学校吸引了。她的目光很黏很黏,像麦芽糖一般黏在了小学校里。但她不敢走近小学校,她怕小学校里的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文老师。 文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 秋草知道,水曲柳乡村里,没有一个人的脸有文老师的脸那么白,那么嫩;也没有一个人的牙有文老师的牙那么白,那么整齐;也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有文老师的头发那么秀美黑亮;更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有文老师的声音那么轻柔甜美。 文老师是那么的漂亮。 漂亮得让水曲柳乡村的后生哥们不敢在她面前抬头。 文老师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那栀子花的香气让秋草产生无边无际的美好想象。 可秋草就是怕文老师。 这种怕不是恐惧,是乡村女孩儿固有的羞涩和怕生,是一种渴望又不敢触摸的羞涩和怕生。 文老师身上带着乡村以外大世界的信息,那是让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迷醉又害怕的信息。 秋草只要看到文老师,心里就有一只小白兔儿在活蹦乱跳。 秋草去河堤外的河滩上拔兔草时,要经过小学校。每次,她经过小学校门口时,总要往里面张望,然后跑开。她不知道这个夏季过去之后会怎么样。有时,她碰到了文老师,就站在文老师面前羞涩地低下头,双眼瞅着文老师白色塑料底的浅口布鞋和那白得耀眼的袜子。这时候,光着脚的秋草就闻到了栀子花的芬芳。文老师的声音仿佛是从星空中传来的,轻柔极了,还有股清晨露珠儿的甜味:“秋草,你也来上学吧!”秋草远远地跑开。快上河堤了,秋草回头张望,发现文老师还站在校门外的阳光中,朝她凝视着。 秋草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涌出来。 3 秋草坐在无边无际的河滩上,听着大河沉缓而巨大的流水声,她头上的那两条小辫在初夏温煦的阳光下快乐地舒展着。 秋草喜欢这无边无际的河滩。 这是汀江河千百年来冲积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河滩。 这片河滩上堆积的不是贫瘠的沙粒和光溜溜的鹅卵石,而是有丰富养分的潮泥,是从那被砍光了绿树的光秃山岭上流下的泥土的精华的淤积。 所以,这无边无际的河滩上长满了各色各样的草儿,有成片成片的野芒,河岸边还有丛丛簇簇一年常绿的水柳。 那茫茫的草地上,总会盛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儿,红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浅蓝色的、紫色的、淡紫色的……花儿在风中摇曳,楚楚动人,多像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呀!它们在大自然中快乐而苦难地飘着香,随风而逝,装点着这片茫茫的河滩。 这河滩常常无端地让秋草感动。 那么嫩绿的草儿,可以喂养多少小白兔哇,秋草天真地想着。 在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秋草把一窝小白兔装进一个竹笼子提着,拿到了河滩上。阳光温存柔美地梳理着秋草的小辫,也梳理着小白兔美丽的皮毛。她打开了笼子,把小白兔放到草丛里。看着小白兔在草丛里跳来跳去,秋草的心儿活了,这样多好哇。秋草清纯的眸子里闪动着秋水一样的波光,她为自己的这个行动感到愉悦和光荣。可是,那种愉悦和光荣渐渐地消失了。她找不到那些可爱的小白兔了,那些可爱的小白兔跳进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了。这无边无际的河滩隐藏十几只小白兔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于是,秋草就坐在草丛中哭。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把嗓子都哭哑了,但是她仍然没有把小白兔哭出来。这群小白兔是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希望呀,她多么希望小白兔们快快长大,卖了钱之后她好去上学。秋草就那样伤心地哭着,没有人知道一个乡村女孩儿的失望和哀伤。赤毛婆婆没有责备她,而是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傻秋草,兔子怎么能放牧呢?”秋草为自己愚笨的举动难过了好长一阵子,直到赤毛婆婆重新用省吃俭用的钱从集市上买回了一窝小白兔。 后来,秋草每次到河滩上拔兔草,总会留意那草丛,希望突然蹦出一群大白兔来,跟她回家。有一次,她看到村里的猎手洪武伯在河滩上打到了一只很大的野兔。她跑了过去,看见是只白兔,马上就对洪武伯说:“洪武伯,这大白兔是我的,你怎么把它打死了呢?”洪武伯很纳闷,这明明是我在草丛里打来的,怎么会是秋草的呢?秋草固执地说:“这就是我的嘛。洪武伯,求你了,以后见到白兔不要打了。”洪武伯笑了:“好,依你,秋草,我以后再不打白兔了,专打灰兔。”秋草看到洪武伯把那只大白兔悠哉悠哉地提走了,心里酸酸的。她相信,那些白兔肯定还在这片河滩上自由自在地生活,她还相信,肯定有一天,那群大白兔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跟她回家。因为,秋草是那么爱它们。 4 傍晚,秋草挽着一竹箕嫩绿的兔草回到水曲柳乡村时,恰巧碰到小学校的学生放学。 她想躲起来,不想让望月、水生、细柳、小红他们看到她。在他们面前,秋草有种自卑感。他们是欢乐的,秋草是忧伤的。细柳、小红她们没上学之前,是秋草的好朋友,那时,秋草的爸爸没有死,漂亮的妈妈也没有被那个可恶又可恨的弹棉花的外乡人拐走。细柳、小红她们到秋草家玩,秋草的妈妈经常会炒豆子给她们吃。在秋草的印象中,妈妈炒的豆子最香最香了,那些豆子脆脆的酥酥的一点也不焦煳。细柳妈炒的豆子总是焦煳焦煳的,吃一把豆子总是把嘴巴弄得黑乎乎的。她们上学之后,就不找秋草玩了,她们要上学,放学之后要做功课。秋草也不会去打扰她们。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秋草是无爹无娘的孤儿,要不是赤毛婆婆收留她的话,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她的亲戚都推来推去不要她,嫌她拖累,嫌她也长着一张嘴,要吃饭。 秋草躲过了细柳和小红。 她哀伤地看着她们手牵着手快乐地一跳一跳地回家,还“咯咯”地笑,不知说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她没有躲过望月。 望月是大队支书的小儿子,他可霸道呢,村里的孩子都要让他三分,明明是他不对的事,他也要蛮出三分的理。谁让他是大队支书的儿子呢! 望月看到了秋草。 秋草躲不掉了,低着头迎上去。 望月对秋草不怀好意地笑着。等秋草走近了,他伸手去抓秋草的辫子。秋草躲了一下没躲过去。望月抓住了秋草的辫子,他还往上一提,秋草“哎哟”叫了一声,那多痛呀! 秋草叫道:“望月,放手。” 望月不但没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望月望着一群围观的孩子骄傲地笑着,好像他是一个打了胜仗的连长。 孩子们都没有笑,他们可怜秋草。 但孩子们也没人敢出来打抱不平,他们害怕望月。 望月多么威风呀,他不顾秋草的疼痛,不顾秋草的哭叫,还大声说: 两条小辫子, 扎着红绳子, 坐上破轿子, 嫁个烂瘸子。 秋草心里伤感到了极点,她使劲往前一冲,一头撞在望月的下巴上。望月痛得大叫一声向后仰去,“噗”地倒在地上。 “望月的头出血了。”有一个孩子叫道。 望月向后仰着倒下去时,头撞在一块石子上,头皮给磕破了。望月坐在地上捂着流血的头大哭起来,望月的眼泪飞溅着。 “秋草,快跑!”水生过来推了秋草一下。 秋草吓坏了,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她挽着竹箕,跑回了家。 一回到家,秋草就呜呜地哭。 赤毛婆婆问她:“秋草,发生什么事了?” 秋草呜呜地哭。 赤毛婆婆一看可怜的秋草在哭,她也难过:“可怜的孩子,别哭,来,婆婆给你擦眼泪。秋草是乖孩子,是婆婆的心肝。” 秋草泪眼婆娑。 赤毛婆婆知道秋草有心事,知道秋草受了委屈,不然,秋草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不一会儿,赤毛婆婆的家门口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那个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死崽子跑哪去了!” 赤毛婆婆一听就知道是支书老婆的声音。 赤毛婆婆蹒跚地走出了家门。 她的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支书老婆牵着望月的手,怒目圆睁。望月的头上包了一层纱布,包得很粗糙,肯定是大队医疗所那个叫火木的赤脚医生包扎的。 支书老婆一看赤毛婆婆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赤毛婆婆,你看看,你看看。” 她把儿子推到赤毛婆婆面前。 支书老婆是个肥胖的女人,她说话时,全身的肉都在颤动。 “望月,是秋草欺负你啦?”赤毛婆婆细声地问。 望月还在抽搭着,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也是一副可怜相:“赤毛婆婆,秋草打我。” 赤毛婆婆又细声地说:“你比秋草壮,又比秋草高,你还是个男孩子,秋草怎么会打你呢?” 望月抽搭着:“她用石头扔我,我的头都被她打破了。” 赤毛婆婆没说话。 赤毛婆婆知道秋草不会用石头去扔人。秋草经常被水曲柳乡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欺侮,从来没有用石头扔过人,连还手都不会。秋草只会回到家里对着赤毛婆婆哭。秋草怎么会用石头扔小霸王一样的望月呢? 支书老婆大声说:“叫那没爹没娘的小贱货出来!” 赤毛婆婆说:“你怎么骂人呢?” 支书老婆大声说:“就骂就骂,这没人收、没人养的小贱货,叫她出来,我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你敢!无法无天了!”一声雷鸣般的怒吼传来。身材高大、满脸胡楂的洪武伯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了支书老婆面前,他孙儿水生也跟在他身后。 支书老婆一见洪武伯,马上就不说话了,但那样子,好像要吃人。 “水生,你说,把你看到的说出来,看谁有理谁没理!”洪武伯说。 水生大声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大伙就议论开了。 支书老婆一看不妙,拉着儿子要溜。 洪武伯喝住了支书老婆:“别走,我有两句话要说。不要仗势欺人!秋草这么可怜的孩子,你家有权有势也不帮帮她的忙,还纵容儿子去欺负她,你有良心吗?我警告你,我洪武一生就没有怕过谁,以后再敢欺负秋草,别怪我不客气!” 支书老婆知道耿直刚勇的洪武伯说得到做得到,拉着儿子灰溜溜地跑了。 洪武伯叹道:“唉,小孩子家吵吵闹闹过了之后就好了,大人来发什么威呢!” 秋草躲在屋里往外瞅,眼泪汪汪地往外瞅。 她瞅到了水生。 她瞅到了洪武伯。 她从心里感激他们。 秋草想,今天的事,是她的辫子闯的祸。到了晚上,秋草柔声地央求赤毛婆婆:“婆婆,你把我的头发剪掉吧,我不要头发了,也不要辫子了。” 赤毛婆婆抚摸着她有些发黄的细细的头发,轻声说:“傻孩子,男孩子才剪头发,你的头发是多么漂亮,扎两条小辫子是多么漂亮。秋草长得靓咧,长大了,你的头发就像小学校里的文老师的头发那样溜光水滑,有好多好多后生哥会喜欢秋草的。” “会吗?”秋草明亮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幻想。 5 秋草又看到了那脸上有刀疤的铁客子。 铁客子用怪异的目光看着秋草。 秋草想跑,铁客子拦住了她:“你叫秋草?” 秋草眼看走不脱,只好心怀恐惧和戒备地站在那里。她毫无表情地朝铁客子点了点头。 铁客子咧嘴笑了。 他的笑十分难看,透出一股凶气。 秋草看到那笑,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怕我呢?”铁客子还是笑得很难看。 秋草摇摇头。 铁客子说:“秋草,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可惜哇。秋草,你骂我吧,骂吧。” 秋草狐疑地看着这个怪人,这个浑身散发出锅底灰味儿的怪人。 “真的,秋草,我就喜欢你骂我。”铁客子又说,还朝秋草阴阳怪气地眨了一下眼睛。 秋草的胆子一下壮了起来,她大声说: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铁客子笑出了声,他仿佛听到了一支优美的歌儿。 突然,秋草心中产生了一种怪怪的念头,她不怕铁客子了。 铁客子用那满是老茧的乌墨墨的手从黑衣服的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放在了秋草的手上,然后,挑起担子,拿着棍子,叫喊着:“补锅哟——喂!”铁客子走了,秋草怔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接过那把糖的。 妈妈没有被人拐走时,从不让她在外面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吃。她不知怎么就接过了那把糖。 那是什么样的糖呢?那是水曲柳乡村极少见的用玻璃纸包着的大奶糖。秋草看着可爱的大奶糖,心想,望月恐怕也没吃过这种糖吧,水生、细柳他们更没有吃过了。 望月要是有这么好的糖,他会在小朋友面前到处炫耀的。 秋草把糖装进了衣兜里。 她躲到一个墙角,四顾无人,便拿出一块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玻璃纸。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奶糖,啊,好甜。她的心扑通乱跳,她又把糖块包起来,装回了口袋。 走了一会儿,秋草猛地觉得不对劲。 她想起了赤毛婆婆讲的关于人贩子的故事。人贩子拐骗孩子时,总会掏出一把糖,引诱孩子到一个无人的荒野,然后把他装进麻袋,连夜逃走。赤毛婆婆还说,那糖说不定放了迷魂药,因为有的孩子不听话,会大喊大叫,人贩子让他吃了糖昏倒之后再装进麻袋扛走。 秋草想得毛骨悚然。 她想,自己差点就上了那铁客子的当。 说不定,铁客子正在哪个阴暗角落注视着她,准备等她吃完糖之后把她放到锅里挑走咧。她把那把糖全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她想,她以后再不会上类似的当了。 她还想,当初,妈妈是不是吃了那弹棉花的外乡人给的糖,昏倒之后被外乡人装进麻袋扛走的呢? 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为妈妈伤心了。 6 这个夏天是多么的漫长,让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焦虑而又神伤。 小学校里传来的琅琅的读书声强烈地吸引着秋草。 秋草有时就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小学校围墙的一个拐角处,坐在墙根的草丛里,听那琅琅读书声。 她面前是一片勃勃生长的香芋。 香芋的叶子像荷叶一样向着太阳张开着。每一片香芋叶子的中间,都有一颗亮晶晶的水珠。在微风中,香芋的叶子摇曳着,那水珠儿在阳光下微微地滚动。 秋草听着琅琅的读书声。 她极力地想分辨出望月、水生、细柳、小红他们的声音,可怎么也分辨不出来。那声音汇成了一曲动人的歌,不停地震动着秋草企盼的心鼓。 在那无人注意的墙根下,秋草还听到了文老师甜甜的声音。 秋草惊喜极了。 她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能真切地听到文老师那动人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细微的露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秋草的心灵。 水曲柳乡村的孩童多么有福气呀,能够在文老师甜美的声音中成长。秋草痴痴地想着,她就那样痴痴地想着。 爸爸妈妈还在的话,该有多好。 爸爸肯定会像细柳、小红的爸爸那样送她去上学的。上学是多么的重要。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妈妈就经常对爸爸说:“没文化是多么的吃亏,生产队分谷子也看不清账,不知分多了还是分少了。”爸爸就笑了:“又不是你一个人不识字,你这一茬女人,有几个识字的?”妈妈说:“可不能再重男轻女了,一定要送秋草去上学,我不想让秋草像我一样吃亏。”爸爸说:“我知道,一定送秋草去上学……”那时的秋草多幸福呀,她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爸爸妈妈说话的,她温暖地进入了梦乡。 可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了。 一年时间都不到,她就变成了水曲柳乡村无爹无娘的苦孩子。 于是,她总希望那窝小白兔快快长大。 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她和赤毛婆婆都要给小白兔喂夜食。 赤毛婆婆点着一盏油灯。 油灯的光亮也很温暖,照亮了兔子琥珀般的眼睛。 秋草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兔草放进了兔窝。 兔子是善良的动物,你看它们的吃相就可以看出来。 它们轻轻地吃着草儿,总怕别人惊动了它们,总怕油灯会突然熄灭,看不清那翠嫩的青草叶子。兔子那温柔的耳朵在吃草时也一动一动的,动得秋草的心痒痒的。 “小兔小兔快长大。”秋草轻声地说。 那飘摇的油灯也照亮了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眼睛。 那眼睛分明透出一股大自然赋予的灵气,那眼睛清纯透亮,像月光下的河水。 这静夜里,一盏油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儿,还有一群纯洁的善良的小白兔。 他们都为一个希望而活着。 一个人类最美好的希望照亮了他们苦难的生活。 在那围墙根边,秋草听着文老师的声音,也想着她心爱的兔子。 她就那么想着,想着…… 她的头靠在墙上,天真而浪漫地想着…… 她听到了叫喊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叫喊声,一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天上已经繁星点点了。香芋地在她面前迷蒙一片,她分辨不出香芋叶子的形状了。 她听到了喊声。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赤毛婆婆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水生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洪武伯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分明就是文老师的声音呀!她一阵激动,站起来大声说:“婆婆,水生,洪武伯,我在这里。文老师,我在这里。” 可他们分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他们还在焦虑地喊着。 但是秋草看到了火把,好几个火把。 火把温暖了水曲柳乡村初夏的夜色,也温暖了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心。 秋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温暖的火把跑了过去。那一刻,秋草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把她幼小的生命笼罩了。 7 水生说:“秋草,我教你认字吧!” 秋草的眼睛一亮:“真的?” 水生认真地说:“秋草,我教你认字。” 秋草的眼睛闪亮着:“太好了,水生。” 可是,秋草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我没有铅笔,也没有簿子呀。” 这的确是个难题。 水生根本就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呀。要从家里拿出一分钱都是要老命的事,怎么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现在看来,这好像有点荒唐,可在那个年月里,这的确是个难题呀! 水生沉默了,他用食指的指尖挖着鼻孔。 秋草也沉默了,她的手儿捏着衣角。 水生停住了挖鼻孔的动作,高兴地说:“有了,我们到河滩上,我在河边的沙子地里教你认字。” 秋草幽幽地眨了一下重新闪亮的眼睛说:“我真笨,我怎么没想到哇?” 这是个挺美的星期天的早晨。 河堤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 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树上欢唱跳跃,一群一群地从这棵树上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去。水生看到了一只大鸟,很美丽的大鸟。水生认识那大鸟,他知道它叫锦鸡,锦鸡在那浓密的樟树叶子间“咕咕”地叫着。锦鸡!水生的头一下子热了,他忙倒转身,朝村里跑去。 秋草说:“水生,你不教我识字了?” 水生边跑边回头应她:“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秋草没有看到那美丽的有着五颜六色羽毛的锦鸡。她只听到有“咕咕”的大鸟的叫声,这对每天都到野河滩上拔兔草的秋草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儿。 水生让秋草感到纳闷。 过了好大一会儿,水生领着爷爷洪武伯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河堤。 洪武伯手里拿着那杆威震水曲柳乡村的老铳。秋草知道那杆老铳是很厉害的,就连望月的爸爸大队支书也怕这杆老铳。她经常想,要是洪武伯没有那杆能“轰”一声巨响迸射出许多铁砂的老铳的话,不知道大队支书是否还会怕他。 洪武伯问水生:“水生,锦鸡呢?”那声音很小,怕惊动了什么。 秋草问:“什么锦鸡呀?” “嘘——”水生鬼鬼地说,“秋草,你不要说话。” 他伸出食指,朝那棵枝叶浓密的老樟树指去。 洪武伯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水生指的地方望了过去。 已经没有“咕咕”的叫声了。 “哪有呀?”洪武伯轻声地说,并蹑手蹑脚地往前靠。 “刚才还在的呀,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水生也像洪武伯一样蹑手蹑脚地往前靠,小声地嘟哝着。 他们没有找到那只锦鸡。 “水生,你不会看花眼了吧?”洪武伯说。 水生眨巴着眼,伸长了脖子:“怎么会呢?秋草,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锦鸡‘咕咕’的叫声?” 秋草点了点头:“是听到了‘咕咕’的叫声。” 洪武伯说:“出鬼了。”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咕咕”的叫声。 洪武伯说:“水生,你带秋草去识字吧。” 水生就和秋草走下了河滩。 洪武伯朝河堤那边循声而去。 在通向河边细沙子地的路上,水生和秋草的裤脚都让河滩小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河边有一缕一缕淡青色的轻雾。只有太阳出来了,那如诗如画的淡青色的轻雾才会渐渐地散去。 他们走出了河滩,看到了那条沉缓流动的发出巨大呜咽声的大河。 河沿上,有一片洁白的沙滩。 乡村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游玩。 那沙滩上的沙子又细又柔,美丽极了,像秋天瓦楞上的晨霜。 他们正要下去,却看到有两个人也坐在沙滩上看那沉缓流动的发出巨大呜咽声的大河。他们背对着水生和秋草。 “等等。” 水生猫下了身子。 秋草也学着他的样子猫下了身子。 他们猫到江边的水柳丛中,看那沙滩上的人儿。水就在水柳丛的边上流着。走到了河边,才知道大河的水是这样的湍急。他们藏身的水柳丛沿河往下百十米的地方就是那片白沙滩。其实,这片沙滩很小。这沿岸,也就只有那一小片的沙滩。 “是谁?”秋草问。 “是文老师和丘炳老师。”水生轻声说。 “他们在干什么?”秋草又问。 “他们在说话吧。”水生轻声说。 “为什么要在这里说?”秋草又问。 “你自己猜吧。”秋草老是问,水生有点不耐烦。 “我猜不出来。”秋草又说。 水生不说话了,女孩子的问题就是多。 细柳、小红她们也一样,动不动就问好多问题。水生又不是大学生,是大学生也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 “他们拉手了。”水生说。 秋草躲在水生后面,看不到,就问:“拉手干什么呀?” 水生又不说话了,他也说不明白。 水生不管他们拉不拉手,他希望的是,他们快点走,他好在沙滩上教秋草识字。可是,太阳出来了,河上面漂浮着的淡淡的轻雾散掉了,文老师和丘老师也没有走。 8 自从水生教秋草识字之后,秋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说有笑了,那原本秀丽但因营养不良而瘦削苍白的脸上也常浮现出两朵红花。 在初夏行将过去的时候,秋草发现那窝小白兔也渐渐地长大了。 盛夏来临的时候,生产队要收割稻子了。 小学校按例放了一个星期的农忙假,让学生支援生产队割稻子。 其实,这一周的农忙假给了孩子们玩耍的机会,他们又能帮大人干什么活呢?老师们却真的去帮生产队割稻子了,文老师也去了。谁也不相信文老师会割稻子,但文老师却割得很好。 文老师割稻子时,丘老师也在她旁边。 其实,丘老师只是小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不是正式的。他的家也在水曲柳乡村里。丘老师对文老师说:“文老师,小心点,稻田里有蛇。” 文老师笑笑,仰起好看的满是汗水的脸:“你别吓唬我。” 丘老师笑笑:“我没有吓唬你,你要是看到蛇了,就叫我一声。” “好吧。”文老师的声音好听极了。在稻田里帮忙拾稻穗的秋草、细柳、水生他们也听见了,不知是哪个小调皮蛋,学着文老师的声调说了声:“好吧。”弄得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文老师割稻子没有割到蛇,却割出了一窝鸟蛋。 这让她高兴极了。 她马上招呼大家过去看。 孩子们都围了上去,水生说:“文老师运气真好,割到了鸟蛋,鸟蛋用盐水一煮可好吃呢。”水生一边说,一边愣愣地看着那窝鸟蛋。 文老师说:“水生,那就送给你吧!” 水生“嗷——”了一声,兴奋极了。 他把那些鸟蛋一个一个地装进衣兜里之后,就疯了似的往家跑。 小家伙们心里嫉妒极了。 秋草没有嫉妒。 秋草也很高兴。她想,要是自己发现了鸟蛋也会给水生的,因为水生教她识了很多字,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细柳撅着小嘴儿:“文老师真偏心!” 小红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就是嘛。” 突然,秋草看到往家里奔跑的水生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后,脸色灰灰的,站在那里不走了。 秋草走过去,关切地问:“水生,摔痛没有?” 水生懊恼地说:“没有摔痛,只是,鸟蛋都碎了。” 秋草看到他的口袋湿了,渗出鸟蛋黏稠的蛋清。 一阵风吹过来,凉凉爽爽的。 风中有稻子成熟后的芳香,还有泥土的气息。 文老师问:“怎么没看见望月呢?” “望月?”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9 秋草在农忙过后,又孤独了。水生并不是每天都来教她识字的。她盼望小学校早日放暑假。那样,水生就会经常和她在一起了。 小白兔在成长着。 秋草还是每天到野河滩上去拔兔草,她知道她心爱的兔子最爱吃什么草,是那像麦苗一样的野麦草。野河滩上到处都有野麦草,它们茁壮地从潮泥地里长出来,翠翠嫩嫩的,在风中轻轻摇曳,等待着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光临。这里的草特别好拔,因为土质松软。秋草拔起草,轻轻地抖一抖,草根部的泥巴就脱落了,挺干净的。就是这样,她也要把拔好的草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去喂白兔。 秋草挽着一竹箕的野麦草朝那片河滩走去,那片沙滩上的水浅,最适合洗草了。平常,她都在那里洗草,那样的浅滩在这段河道上并不多。只要是有水柳的河岸,一下水就很深,而且岸边的泥巴特别滑,一不小心滑到河里去,湍急的河水便把人冲走了。水流到沙滩那一段,河面就宽广多了,从浅滩上可以看到鱼儿在沙石间嬉水。 让秋草吃惊的是,今天铁客子在那浅滩上洗锅底,他在用沙子擦漆黑的锅底。水曲柳乡村的人家烧的都是干柴,所以,锅底灰特别厚、特别黑。 铁客子把那片浅滩上的河水都洗黑了,像墨汁一般。 秋草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害怕铁客子了,但心里对他这个孤独的外乡人还是心存戒心的。该死的铁客子,竟然把河水弄乌了一片。 她不能到河的浅滩上去洗野麦草了。 她只好在浅滩的上游,找了一处离水面很近的河岸,洗她的野麦草。 她一棵草一棵草地洗着。 她蹲在有松软草覆盖的河岸上,一棵一棵地揉洗她的野麦草。 阳光把大河照得很亮,耀眼极了。 她身旁的水柳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有一只很小的有美丽羽毛的小黄鹂在柳枝上叫着。秋草边洗草边转头看着那小黄鹂。女孩儿的心是鲜活的,秋草很容易为一些鲜活的事物而感动,比如说小鸟、小草,还有小鱼儿。 她会产生一种想法,那小黄鹂的爸爸妈妈呢?是不是也死了,也远走高飞了,留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水柳的枝头凄清地唱? 她把一棵洗好的野麦草往箕上放去,然后对那小黄鹂说:“小黄鹂呀小黄鹂,你爸爸妈妈呢?” 小黄鹂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后就飞走了。 秋草莫名地伤感起来。 在她伤感时,她看到了一条蛇。 那条蛇滑溜溜地吐着骇人的芯子从草丛里朝她游了过来。 秋草心里一惊,脚一滑就掉到了河水里。 她想叫,可什么也叫不出来。 她在水中沉浮。 这时,河上游渡口的艄公看到了她在河里一沉一浮,急速地被河水冲下去。 那艄公大喊:“救人呀,救人呀——” 正在洗锅的铁客子听到这声音,朝河的深处扑了过去。他那一身黑衣服也没有脱掉,便奋力地朝那一沉一浮在水中挣扎的女孩儿扑了过去…… 铁客子抱着秋草朝河滩上走过来。 他身上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着鲜亮的水珠。他高大的身躯在阳光下晶亮晶亮的。 这孩子真轻哪,铁客子像抱着一根湿湿的水柳的枝条,枝条上的叶子也在滴滴答答地掉落鲜亮的水珠。 秋草,铁客子轻声唤道。 秋草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铁客子把鼻尖凑近秋草的鼻孔,哦,还有鼻息。他心里一阵狂喜,这孩子还有救。 他把秋草头朝下脚朝上提起来,不停地抖动着。他用那粗大的永远洗不干净的黑乌乌的大手掌提着秋草,腾出了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秋草的肚子。 秋草的肚子鼓鼓的。 他拍一下,秋草就呕出一股清水。 他拍一下,秋草又呕出一股清水。 等那肚子干瘪下去了,铁客子就把浑身冰凉的秋草放在被阳光烘烤得灼热的细沙上,用热乎乎的细沙把她光溜溜的身子埋起来。铁客子把秋草打满补丁的衣服拿到江水里漂洗干净,铺在沙滩上面,这样,秋草的衣服很快就会干的。 铁客子就守在秋草的身边。 秋草长长地出了口闷气,悠悠地醒转过来。 她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阳光下那张凶恶而丑陋的脸…… 10 听水生说,望月好几天没有去上课了。 秋草奇怪地问:“为什么呢?他爸爸那么厉害他也不去上学?” 水生说:“他病了,他爸爸带他去城里医病了。” 秋草心里一惊:“望月得的是什么病?” 水生说:“不知道,反正是很厉害的病,不然,为什么要到城里去医呢?找赤脚医生就行了。” 秋草的心里在隐隐地痛,她总觉得望月的病和她有关。她觉得那次把望月撞倒在地,望月的头破了流了那么多血和他的病有关。不会是破伤风吧?水曲柳乡村的孩子们对破伤风是恐惧的,破伤风像一个挥不去的噩梦留在水曲柳乡村孩子的心灵上。因为,破伤风曾夺去过水曲柳乡村孩子的生命。 秋草在这个夏天里充满了心事,这是一个多么让她难忘的夏天哪! 在这个夏天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文老师的父亲来了。 文老师的父亲长得很高、很瘦,戴着一副漂亮的眼镜,满头的白发在夏日的阳光中耀眼极了。文老师的父亲是个下放干部,在镇上的农技站工作。文老师的父亲和文老师在她的宿舍里谈了两个多钟头,谈完之后,文老师的父亲就回镇上去了。 文老师送父亲走上河堤,穿越那片野河滩,来到渡口上。直到父亲在对岸下了渡船,文老师才往回走。 文老师往回走时,看到了秋草。 秋草站在那一片芳草之中。 秋草瘦弱的身子在那片芳草之中蠕动。 文老师的眸子里闪动着波光,她喊了一声:“秋草——” 秋草站了起来。 她看见文老师婷婷袅袅地朝自己走过来。 秋草说:“文老师,你小心点,别踩到了草丛里的蛇。” 文老师说:“秋草,我不怕。” 秋草说:“文老师,我早就看到你了。” 文老师走上前,抚摸着那小辫儿:“是吗?” 秋草仰起清秀的小脸:“嗯,我看你和一个老伯伯朝渡口那边走去,我以为你要走了呢?” 文老师的胸脯起伏着,她问秋草:“文老师走了,你会想文老师吗?” 秋草说:“文老师,你不会走的。” 文老师蹲下来,把秋草搂住:“文老师舍不得你们。” 秋草说:“文老师,你怎么哭了?” 文老师说:“文老师没哭。” 秋草说:“文老师,你知道望月得的是什么病吗?” 文老师说:“望月不能来上学了。” 秋草问:“为什么?” 文老师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秋草真的哭了:“文老师,是我害了望月,是我害他得了破伤风。” 文老师紧紧搂住了秋草。 11 就在放暑假的前几天,望月回家来了。 望月成天就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目光已没有一点儿神采,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血色,那么壮实的一个孩子,一下子变得瘦弱不堪了。 他不能站起来,一站起来头就晕。他只能躺着。 文老师带着秋草、水生、细柳、小红他们去看望了望月一次。 秋草一人站在望月家的门口,她不敢进去,她怕支书的老婆。其实,支书的老婆已经看到她了,支书的老婆语调很苍凉:“望月让你进来咧,秋草。” 她站在那里扭扭捏捏的。 文老师唤她:“秋草,进来吧。” 水生也唤她:“秋草,进来吧。” 细柳也唤她:“秋草,进来吧。” 小红也唤她:“秋草,进来吧。” 秋草低着头走了进去。 望月用微弱的声音说:“秋草,你过来,行吗?” 文老师就把秋草牵到了他的床头。秋草看到眼窝深陷进去的望月,可怜兮兮的望月。他的身体被被子裹着,这么炎热的夏天,他居然会那么冷。秋草眼泪汪汪的。文老师也眼泪汪汪的。水生也眼汪汪的。细柳也眼泪汪汪的。小红也眼泪汪汪的。 其实,望月一直是孤独的,没有孩子和他玩,孩子们都怕他——其实是怕他当支书的爸爸。孩子们的父母都教育孩子:“不要和望月玩,他惹不起,玩好玩不好都会吃亏的。”孩子们在内心排斥了望月,望月是孤独的。 望月又用微弱的声音说:“秋草,能让我摸一摸你的辫子吗?” 望月的眼睛里也有泪,晶莹剔透的泪。水生说:“秋草,你就让他摸一摸吧。” 秋草把头伸了过去。 望月伸出瘦得只剩骨头了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秋草的辫子:“秋草,疼吗?” 秋草说:“不疼。” 望月又说:“秋草,我对不起你,我欺负你。” 秋草说:“望月,真的不疼,你就使劲地抓吧,我不疼。” 望月笑了一下,那么灿烂地笑了一下。 他的手松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闭上眼,两行泪刷地淌下来。 望月说:“秋草,你不要记恨我,等我病好了,我帮你去拔兔草。” 望月的声音微弱极了。 秋草哭出了声。 秋草大声地哭了。 秋草边哭边说:“望月,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没过几天,小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望月死了。望月被装进一口小棺材里,趁着天还没有亮,被无声无息地抬到山上埋了。许多年以后,秋草才从文老师的口中获知,望月得的是白血病,是白血病扑灭了望月鲜活的幼小的生命。但秋草一直认为,是自己把望月撞倒在地,让他磕破了头他才得了破伤风而死的。望月的小坟包不久就长满了萋萋的野草。 12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放了假的孩子们像出了笼的小鸟儿,在水曲柳乡村飞来飞去。孩子们一看到铁客子,就唱那首童谣。 铁客子就凶神恶煞一般提着棍子追他们。 他们吓得疯了一样乱跑,只有秋草不跑,她站在那里朝铁客子甜甜地笑。 等铁客子走了之后,孩子们问秋草:“你为什么不怕铁客子呢?” 秋草笑而不语。 13 文老师在这暑假里,没有到镇上他父亲那里去过,而是留在小学校里护校。文老师常到秋草家里,看秋草喂兔子。 文老师也挺喜欢这些兔子的。 兔子被秋草喂得毛茸茸、胖乎乎的,很可爱。 秋草每天都要给兔窝换上干净的稻草,每天都要把兔子弄得干干净净的。 这些兔子多么有福气呀。 它们在温暖干净的窝里甜蜜地生活着,无忧无虑的。 文老师看那兔子时,神态也美极了。 文老师的眸子闪亮着。 “秋草,你真能干,秋草长大了。”文老师扑闪着明亮的眸子夸秋草。 秋草的脸儿红了。 看完兔子,秋草和文老师就到厅堂里坐着,听赤毛婆婆讲过去的事情。赤毛婆婆早就沏好了香茶,等文老师来喝。赤毛婆婆像喜欢秋草那样喜欢文老师。 她觉得文老师人好心肠也好。 文老师在赤毛婆婆凌乱的讲述中,知道了赤毛婆婆孤身一人的原因。 原来,赤毛婆婆的丈夫是个红军战士。 赤毛婆婆刚结婚,丈夫就随着长征的红军队伍走了。 丈夫一走就走了几十年。 几十年呀,赤毛婆婆一直在水曲柳乡村里等待着。丈夫没有给她留下儿女,她孤身一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一个又一个凄清寒冷的夜晚。 丈夫却一直没有音讯。 她想,丈夫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的。 丈夫走了之后,赤毛婆婆受了不少苦,国民党抓住红军家属就杀,赤毛婆婆躲在山林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她才回到水曲柳乡村。 有人曾在她年轻时劝她:“赤毛,找个人嫁了吧,他不会回来了。” 赤毛婆婆没有答应,就那么一直等着,一直等到现在。从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有人说,赤毛婆婆的丈夫早就死在长征路上了。 又有人说,新中国成立后,赤毛婆婆的丈夫在大城市里当了官,娶了城里女人,忘了赤毛婆婆了。 还有人说…… 赤毛婆婆都不信。 她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的,就像秋草坚信总有一天野河滩上的那群兔子会出现在她面前跟着她回家一样。 每次听完赤毛婆婆的讲述,文老师的眸子总会波光闪闪。 14 夏日的天空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了。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顿时就乌云翻滚了。 正在河滩上拔兔草的秋草马上就感觉到了不妙,她挽起竹箕,往村里奔跑。 秋草的脚步是没雨那么快的,那阵大雨把秋草赶得无处躲藏。 她下了河堤就往田野上的一个稻草寮跑过去,她必须在这里躲过这场大雨之后再回家里去。 这是一座荒废了的稻草寮,孤零零地耸立在村子外面的田野上。 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钻进了那个稻草寮。 秋草听到了**声。 那是沉重的**声。 原来草寮里还有人。她一看,那草寮里面的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稻草上面躺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这不是铁客子吗? 他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秋草走了过去,蹲在了铁客子的旁边。 铁客子黑黑的脸上有一层酡红。 他的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铁客子,你怎么啦?”秋草关切地问。 铁客子看见是秋草,咧开大嘴笑了。秋草发现铁客子的牙竟是那么的白。铁客子示意她坐在稻草上。 铁客子肯定是病了。 草寮外面刮着很大的风,下着很大的雨。 风似乎要把草寮刮倒,雨似乎要把草寮泡垮。 秋草坐在铁客子的身边。 铁客子好像来了精神,他艰难地喘着粗气说:“秋草,你真像我女儿。” 秋草问:“铁客子,你病了吗?” 铁客子说:“秋草,我没事的。” 秋草就难过起来。 秋草在哗哗的雨声中难过起来。她知道了,铁客子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人贩子。他是个好人。从那次他救了她以后,秋草就知道这个相貌凶恶的人其实也是个善良的人。 像洪武伯那样善良的人。 像文老师那样善良的人。 像赤毛婆婆那样善良的人。 这时,铁客子说:“秋草,我想听你骂我。” 秋草说:“铁客子,我再不骂你了。” 铁客子笑笑,又露出了洁白的牙:“傻秋草,我就是喜欢你骂我呀,你骂呀,你骂我,我就高兴。” 秋草含着泪儿唱着: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铁客子的泪水溢了出来:“多像我女儿呀。” 于是,秋草就一遍一遍地唱着,一直唱到那场夏雨停止。 雨一停,秋草就踩着路上的泥浆和积水,飞快地跑回了家。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来到了草寮里。 她发现铁客子已经不在了。 她手上拿着两个鸡蛋。 15 水生在一个夜晚把在院子里乘凉的秋草叫了出来。 秋草问他:“水生,什么事?” 水生说:“你知道吗?文老师在小学校里哭咧。” “真的?”秋草着急了。 水生发誓道:“骗你是小狗!” 秋草朝在院子里乘凉的赤毛婆婆说:“婆婆,我和水生去玩捉迷藏。” 赤毛婆婆说:“去吧,早点回来。” 水生拉起秋草的手就往小学校里跑去。 月光下,村里的许多小孩子都在土场上、小巷里捉迷藏,可谁也不知道他们敬爱的文老师在小学校里哭了。 小学校的大门没有关,留了一条缝,秋草和水生悄悄地潜了进去。走过那铺满月光的操场,他们就看到亮着灯的文老师的宿舍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点声响都没有。 水生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他碰到了一个难题,想到小学校里问文老师,没想到,他听到了文老师的哭声。 文老师为什么哭呢? 他们躲在文老师的窗户底下。 文老师的窗户是开着的,但挡着花布窗帘儿。 文老师的哭声是轻柔的,和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好听,不过,这哭声中有无限的伤感。感情细腻的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听得出来。 “阿玉,我——”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不是丘老师的声音吗? 文老师原来叫阿玉。 村里的乡亲们恐怕没几个人知道文老师叫阿玉,大家就知道叫她文老师,不知道叫她阿玉。 文老师还是嘤嘤地哭。 丘老师就再没说话。 不一会儿,文老师说话了:“炳,对不起,我们是不可能的。真的,炳,不过,我会记住你的,炳。” 丘老师长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丘老师就出来了。一听到门响,秋草和水生就躲到一边去了。 丘老师低着头,匆匆地走出了校门。 文老师的哭声就真正凄凉起来了。 在这有皎洁月光的夜晚,文老师哭得多么伤心呀。 水生和秋草心里酸酸的。 过了一会儿,水生和秋草这两个水曲柳乡村纯朴、善良的孩子从文老师的窗户底下站了起来。 哭声越来越大了。 16 夏天行将过去的时候,铁客子对在野河滩上拔兔草的秋草说,他要走了,因为他想念他的像秋草一样的女儿了。他告诉了秋草他要走的时间。 秋草想,妈妈要是想我了,会回来看我吗?妈妈常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其实,秋草是挺喜欢弹棉花的声音的。那弹棉花的声音像音乐一样留在了她的心里。 这就是秋草,在野河滩上渐渐长大的秋草。 野河滩上青草的气息让她变得聪颖起来。 那是个大清早。 秋草悄悄地出了大门,往野河滩上奔跑而去。那个清晨,有浓浓的雾。 雾不一会就把秋草的头发打湿了,也打湿了铁客子的头发。 铁客子就站在雾中的青草地上等着秋草,他今天没有挑担子,也没有拿那根打狗用的棍子,这些,他都用不着了。他只是背着一个褡裢。 他终于看到了秋草。 秋草穿的打满补丁的碎花衣裳让他心里酸楚极了。 “秋草——” 他喊道,喉咙有些哽咽。 “铁客子。” 秋草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他是那么的高大壮实,而秋草是那么的弱小,她真像一棵苦苦草,在雾中透出凄凉。 “秋草,你真的来送我了。”铁客子很感动。 这时,铁客子看到不远处的雾中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没在意,乡村里的人起得早,这是常事。 秋草说:“铁客子,你以后还回来吗?” 铁客子摇了摇头:“我兴许永远不会来了。” 秋草问:“为什么?” 铁客子说:“因为我要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好大的雾。 秋草不说话了。 铁客子说:“秋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秋草,你说说。” 秋草说:“你是补锅的铁客子呗。” 铁客子摇摇头,脸上流露出酸楚的笑:“我不是补锅的铁客子,我是从班房里逃出来的犯人!” 秋草怎么也不会相信,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坐班房的犯人。秋草知道,只有干了坏事的人才会被抓去坐班房的,就像水曲柳乡村的蛮牛那样,偷了生产队的牛去卖,就被抓去坐了班房。可她面前的铁客子不是做坏事的那种人呀!秋草摇了摇头,怎么也不信。 “秋草,你知道吗?是你呀秋草,是你救了我。我不能让女儿长期没有父亲,我该回去自首了。刑期是有限的,而逃亡是无期的。秋草,和你说这些,你不会懂。我该走了。”铁客子说,他的眼睛明亮着,“我多想做一个真正的铁客子呀!” 秋草心里忧伤着:“铁客子,我送你去渡口吧。” “别急,我有件东西给你。”铁客子蹲下来,把一个小布袋子塞进了秋草的衣袋里,“先别看,回家以后再看。” 他们俩就走向了渡口。 他们快要到渡口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铁客子,你别走,再走我就一铳打死你!”那是洪武伯的声音。原来,有人发现秋草一大早就和铁客子在一起,以为铁客子要把秋草拐带走,就赶紧回水曲柳乡村报了信。 洪武伯手持那杆威震八方的老铳,领着一群水曲柳乡村的后生仔来了。他们把秋草和铁客子团团围住了。 洪武伯把秋草拉了过来,喝令后生们上去打铁客子。 那群后生们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秋草大声叫道:“你们干什么打人呀!你们干什么打人呀!” 谁也没有听到秋草的叫声。 好大的雾哇。 秋草哭了,她哭得那么的伤心。 她哭着跪在了洪武伯面前:“洪武伯,别打他了。我是来送他走的呀,洪武伯。铁客子是好人哇,他救过秋草的命,秋草是来送他的呀!” 洪武伯无动于衷。 雾中走来了那个撑船的艄公。他听了秋草的话,马上对洪武伯说:“洪武老哥,再打就出人命了,秋草说得对,这个铁客子救过秋草的命。那次秋草掉到汀江河里,是铁客子把她救起来的,你们就让他走吧。” 洪武伯这才喝住了那群后生。 铁客子被打倒在地上,他一声没吭,也没有还一下手。他的眼睛被打肿了,他的嘴角流着血,他的黑衣裳也被撕破了。他艰难地站起来,捡起了褡裢,背在肩上,趔趔趄趄地和艄公上了船。艄公对他说:“你是何苦呢?” 铁客子站在船头,笑了笑,对着秋草大声说:“秋草,你一定要去读书哇——” 船就撑走了。 秋草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站在岸边,大声地唱着: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江乌。 那带着哭腔的童谣在清晨的浓雾中飘荡。 哭着的秋草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钱,是一角两角一块两块的折得皱巴巴的钱。 因为雾大,很快就看不到船,也看不清河水了,只能听到大河的呜咽声,还有水柳丛中黄鹂的鸣叫声。 17 夏天彻头彻尾地过去了,暑假也结束了,孩子们又准备上学了。赤毛婆婆准备卖掉兔子让秋草上学了。 这段时间里,水曲柳乡村的人们经常听到丘老师的口琴声。那口琴声如泣如诉,在水曲柳乡村的上空飘荡着。这是多么伤感的口琴声呀。人们都知道了一件事,就是天仙一般漂亮、善良的文老师不久也要离开水曲柳乡村了,她要和下放的父亲一起回省城里去了。省城离水曲柳乡村十万八千里吧?水曲柳乡村的孩子们痴痴地想着。 这真是伤感的一段时光呀。 18 卖兔子的头一天晚上。 秋草痴痴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兔窝旁,看着那美丽的兔儿,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愁绪。 兔子在吃秋草从野河滩上拔来的草,兔子吃草的样子可爱极了。 它们是那么的柔弱,那琥珀般的眼睛充满了哀怜,那肉红的耳朵颤动着,牵动了水曲柳乡村8岁女孩儿秋草的无穷无尽的心事。 “兔儿兔儿,多吃点,明天,你们就吃不到秋草拔的兔草了。”秋草喃喃地说。 秋草在对兔子说话的时候,那如泣如诉的口琴声又响了起来。 怎么大人有大人的心事,孩子也有孩子的心事呢? 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忧伤笼罩在大人和孩子的心头呢? 为什么铁客子走了,文老师也要走呢? 文老师走了,水曲柳乡村再也没有那样美丽的黑亮的秀发了,再也没有那样明亮的眼睛了,再也没有那样洁白如玉的牙齿了,再也没有那样轻柔甜美的声音了——水曲柳乡村的损失该有多大呀,水曲柳乡村的孩子们多么没有福气呀。 “兔儿兔儿,你们多吃点吧,明天你们也要离开我了,我不知道会不会伤心。”秋草喃喃自语着,仿佛生离死别。 她怎么舍得呢? 这是整个夏天,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哀伤喂养大的兔子呀! 明天,它们就要被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卖掉了,就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了,秋草能不难过吗?秋草默默地添着草,她今天去了两趟野河滩,她打了比平常多一倍的兔草。 她要守着这群兔子到天亮。 她要喂兔子到天亮。 结果,她没有坚持到天亮就打盹了。 赤毛婆婆把她扶到床上,给她脱了衣服,让她睡下了。 她在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野河滩上,好多好多白色的云朵朝她涌来,她看到那些白色的云朵都是兔子。无边无际的野河滩上遍地是白兔哇,野河滩成了兔子的天堂了,而那些白兔就是天使了。那么多天使围拢着她,她笑呀,乐呀,她笑掉了牙,笑弯了腰。 等她从梦中醒来,赤毛婆婆已经把兔子装到竹笼子里去了。赤毛婆婆在院子里等着洪武伯的到来。洪武伯要到镇上去卖猎物,赤毛婆婆让他把兔子带到镇上去卖,卖个好价钱。 秋草站在那里。 她想哭。 她为什么不想哭呢? 她看着那笼子里的兔子,止不住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赤毛婆婆乐了:“傻孩子,你哭什么呀?你应该高兴才是,卖了兔子,你就可以去上学了。” 秋草的心赤毛婆婆不晓得。 秋草的心是那么软弱呀,软弱的心是那么不堪重负。 秋草舍不得兔儿们。 如果让她选择,兔儿和上学让她任意选择一样,她会毫不含糊地选择到小学校里念书,听文老师呢喃的话语。但在洪武伯要把兔儿拿走时,秋草突然说出了她实在不想说的话:“赤毛婆婆,你们不要卖兔子,我不去上学了!” 洪武伯怔在了那里。 赤毛婆婆说:“洪武,拿走吧,别理会她,她一会儿就好了。” 秋草叫道:“别走!” 她上来捏住了竹笼子。 那竹笼子里的兔儿惊恐地竖起耳朵,琥珀一般的眼睛怪怪地看着主人秋草。秋草真的不忍心看它们被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卖掉。 洪武伯看着秋草,他感觉到了秋草的与众不同,这女孩儿好像不是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她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或是天上,水曲柳乡村没有这么多愁善感的女孩儿。洪武伯还隐隐地感觉到,秋草不是属于水曲柳乡村的,她总有一天会远远地离开水曲柳乡村。 洪武伯叹了口气,放下装有兔子的竹笼子,独自提着猎物到镇上去卖了。 赤毛婆婆叹了口气,没有理秋草,而是一个人独自进屋了。 秋草把兔子一只一只地抱回兔窝里,破涕而笑了。 这时,秋草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口琴声。 初秋的风把丘老师的口琴声传得很远很远,不知小学校里的文老师听到没有。 19 赤毛婆婆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回来就撒手西归了。让水曲柳乡村的人们惊讶的是,赤毛婆婆竟是无疾而终。 水曲柳乡村的人生老病死是常事儿,不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谁也没想到身体还硬朗的赤毛婆婆会这么快地离去。 那是个凉爽的午后,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喂完了兔子,来到厅堂上。她看到赤毛婆婆在竹椅上朝自己笑,笑得和往常一样,慈祥怜爱。 秋草就蹲在赤毛婆婆面前,说:“婆婆,我给你捶捶背吧?” 赤毛婆婆摇了摇头。她那时已经说不出话儿了。 秋草很奇怪,赤毛婆婆竟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这衣裳秋草没有见过,她还坚信,水曲柳乡村的大部分人也没有见过。那身簇新的蓝粗布衣裳散发出一股樟脑的味儿,这肯定是在樟木箱里放了许多年许多年了。 秋草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像一只毛毛虫儿在她的心上爬着,奇痒无比地爬着。 秋草轻声地说:“婆婆,我给你梳头好吗?” 赤毛婆婆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在那个凉爽的午后,秋草用那个大木梳给赤毛婆婆梳着银亮的头发。 梳呀梳呀,秋草觉得赤毛婆婆有些不对劲了。 梳着梳着,赤毛婆婆就瘫在了竹椅上。 她微笑着看着秋草,可怜的秋草哇。她缓缓地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秋草的脸。她终于眼睛明亮起来,就像即将燃尽的柴火,焕发出最后的光亮:“秋草,婆婆先走了。婆婆看不到你上学了。” 秋草痴痴地看着赤毛婆婆,她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陌生。 赤毛婆婆又说:“秋草,婆婆唱首山歌给你听,就唱给你一个人听,别告诉别人,好吗?” 秋草点了点头,她觉得有种不祥的云正在飘来。 赤毛婆婆竭尽了全力,唱出了她心腑的歌,可声音是那么的微弱: 上洋洋来闹洋洋, 亲郎想妹妹想郎, 亲郎想妹三两日, 老妹想郎路头长哟—— 赤毛婆婆唱完这首埋在她心中几十年的山歌之后,就彻底地瘫在了竹椅上,闭上了她那饱经风霜的双眼。 她去了。 秋草呆立在那里,她不知所措了。 她听到屋檐上有喜鹊在叫,是喜鹊在引导赤毛婆婆的灵魂飘向很远很远没有愁绪没有烦恼的天堂吧? 秋草没有哭,真的。 秋草真的没有哭。 她怎么也哭不出来。 后来就来了很多人,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来了。他们嘈嘈杂杂地给赤毛婆婆张罗后事。文老师也来了,她没有像乡亲们那样忙碌,她只是搂着秋草。 秋草的脑海里混沌一片,她就是哭不出来,但文老师知道她内心的无助和哀伤,文老师知道她的眸子里闪亮的是对赤毛婆婆的痛悼和依恋。 秋草就那样失去了赤毛婆婆,失去了她在水曲柳乡村唯一收养她的人。 出殡的那天,阳光灿烂。 因为赤毛婆婆没有后人,就由秋草披麻戴孝。 那口薄棺由6个水曲柳乡村的汉子抬着。 洪武伯走在最前面,他的头上扎着白布条,边走边说着什么。 洪武伯大声地说:“赤毛老嫂,你慢慢走哇——”说一句,他就朝阳光灿烂的空中抛撒一把纸钱。 棺材后面的第一个人就是秋草。 秋草的目光痴痴的。 一切都好像在梦幻之中。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呀!她希望自己在一个露水味儿挺浓的清晨醒来时,发现世上最疼爱她的赤毛婆婆没有死,而是把她搂在温暖的怀里,轻声对她说:“别怕。” 这不是梦。 送葬的队伍没有哭声。 这时,一个年长的女人走到秋草的面前,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说:“赤毛婆婆生前对你那么好,她去了你竟然一声都不哭,你的眼泪就那么金贵吗?” 挨了一巴掌的秋草这才真切地看到了那黑色的棺木,她真切地感受到,她再也见不到赤毛婆婆了,赤毛婆婆再也不会疼爱她了。 她的泪水扑簌而下,她号啕大哭起来。 跟在她后面送葬的人群中的文老师走上来,牵住了秋草的手。 秋草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长大了。 她号啕大哭着。 她突然唱出了一首歌,她心里鼓荡着的那首歌儿: 上洋洋来闹洋洋, 亲郎想妹妹想郎, 亲郎想妹三两日, 老妹想郎路头长哟—— 这带着童稚的哭音的凄婉的歌让所有送葬的人们流下了辛酸苦涩的泪水。 文老师也哭了,她哭得那么伤心。 20 文老师真真切切地要走了,要离开美丽又贫困的水曲柳乡村了。 这是1975年初秋的一个清晨。 文老师带着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离开了水曲柳乡村。 文老师带走秋草,谁也没有阻拦。 可事先,谁也不知道文老师会带走秋草。 秋草是多么有福气哟。 那个清晨没有浓雾,清清凉凉、干干净净的一个清晨。 乡亲们把她们送出了村口。 孩子们却送了一程又一程。孩子们就那样跟着文老师和秋草上了河堤,又跟着她们穿过了那无边无际的野河滩,一直到渡口。 到河堤上时,水生和孩子们都听到了锦鸡“咕咕”的叫声,水生没有回去唤爷爷来打锦鸡。他和其他孩子们一样,一路无声地跟着文老师她们走。 文老师身上散发出栀子花的香味儿。 孩子们惊讶地发现,秋草身上也散发出了栀子花的香味儿。 栀子花的香味就那样一路飘过去,一路留下来。 穿过那片芳草萋萋的野河滩时,秋草站立了一会儿。 晨风无拘无束地拂起了她额前的几绺秀发,她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野河滩。 秋草的鼻子酸酸的。 一首悠远的歌儿就那样凄迷地穿透了秋草的心灵。 秋草是在和这片野河滩告别。 她闻到了青草清甜的气息,这是滋养人的气息呀。 她还在期待奇迹的出现,她知道,她心爱的兔儿就出没在那芳草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在那青草的气息中生活着,这是它们的天堂。 奇迹没有出现,只有风拂过草地时飒飒的声响传来。 文老师说:“秋草,别看了,走吧。” 于是,秋草就告别了这茫茫的野河滩,告别了她在野河滩上的许多孤独,许多甜酸苦辣,许多纯真的幻想。 洪武伯早在渡口等她们了,洪武伯要一直送她们到镇上去,洪武伯要帮她们挑行李担子,因为摆了渡,还要走30多里地的山路,才能到达镇上。 洪武伯看她们来了,把行李装上了船。 “上船吧,时候不早了。”洪武伯面无表情地说。 文老师和孩子们挨个告别。 秋草也和小伙伴们挨个告别。 文老师对每个孩子都说一句话,一句鼓励的话。当她走到水生面前时,她摸了摸水生的头。水生哽咽着。其实,水生一直哽咽着。“水生,你是好孩子,你聪明,你学习好,你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老师和秋草在省城里等着你。” 水生的泪水扑簌而下,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秋草也流着泪。 其实,细柳、小红以及所有来送行的孩子们都流着泪,他们为什么不流泪呢?他们就那样任凭纯真的泪水流淌着,流淌着。 水生送给了秋草一支铅笔和一本簿子。 秋草不要。 水生哭出了声。 文老师就说:“秋草,收下吧,那是水生的一片心意。” 秋草于是收下了那支崭新的铅笔和那本崭新的簿子。 她们上了船。 孩子们不停地挥着手,秋草也不停地挥着手,文老师也不停地挥着手。洪武伯木然地坐在船上抽着闷烟。 直到看不清了,他们还在挥着手。 突然,文老师和秋草听到了那如泣如诉的口琴声,那是一个伤心的人儿吹的。 文老师终于落下了晶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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