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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走出喂料车间,一眼就可望见前方两百米处的小山包。山包上竖着一根电线杆,轻易不肯吱声的喇叭挂在电线杆的顶端。山包下的水泥路旁,长着一棵并不怎么高大的罗汉松,仿佛20世纪50年代的电影里的哨树。站在下面,左顾可望到出厂的大门,右盼可瞥见那栋陈旧的红砖职工宿舍楼。

    一身灰尘的陈皮下班后从喂料车间出来,他眯着眼望了望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那轮灰白的太阳,低了头往前走。陈皮满腹心事,因为他在上班时输了牌。陈皮在纸料场代替砸断了腿的民工卸了两个晚上的车,领到150元工钱。陈皮没将钱交给老婆,而是带进了车间。他和前妻有约,准备下班后把钱悄悄给前妻送去。不承想同车间的黄连知道了他袋里的秘密,硬拉他到竹料堆后面的墙角打字牌。陈皮推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快下班时,那150元输得精光。陈皮懊恼极了。他早就答应过前妻的,他们的儿子考上中专后,他一定给她送点钱去。前妻夫妇两人都下岗在家,根本没法供儿子读书。

    “狗日的!”陈皮朝因赢了钱而眯眯笑着站在车间门口的黄连骂了一句,走到灰白的太阳下面。这样他就来到了那棵罗汉松下,于是他碰上了罗汉松下的那个人。那个人喊了声“陈皮”。陈皮激灵一下,刹住前倾的身子,抬头去看,那人竟是厂长兼书记苏杆。陈皮便有些受宠若惊了。在陈皮的印象中,做着厂长兼书记的苏杆似乎从没主动跟他打过招呼。陈皮说:“苏厂长您好。”苏杆说:“还厂长?厂长个卵!”陈皮说:“苏书记您好。”苏杆说:“书记卵用。”陈皮这才听出苏杆话里的酸味。陈皮就想,这苏杆做厂长、书记二十年了,莫非厂长做到头了?陈皮就说:“我糊涂了,你不是苏厂长、苏书记吗?”苏杆说:“厂长归别人了,今天上午宣布的。”苏杆又说,“你知道这厂长是谁吗?”苏杆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陈皮不知这厂长是谁,摇摇头。苏杆压低声音,嘴巴几乎贴住了陈皮的耳朵。陈皮便听见了从苏杆舌头上滑下来的两个字音:“杜仲。”

    陈皮完全明白了,苏杆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神秘兮兮的。

    陈皮暂时忘记了输钱的事,来到红砖宿舍楼前。陈皮抬头朝二楼东头那个方向瞧瞧,那是他和老婆丁香的家。陈皮的脚步放慢了,他突然神经过敏起来,磨蹭着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敲门,又把手放下了。陈皮改变了主意。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好像要偷听出里面的什么隐情。里面当然没有什么隐情,只有丁香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陈皮还是有点疑神疑鬼的,轻手轻脚掏出钥匙,轻手轻脚打开家门,再轻手轻脚朝里间走去,恰巧与从里间走出来的丁香撞在一起,丁香一声惊叫,手上那只盛着西红柿蛋汤的海碗啪一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红黄的西红柿蛋花狼藉一地。

    丁香是半年前下岗回家的。丁香原是本厂质检车间的工人。过去厂里出产的纸销路好,生产量自然大,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近年来产品滞销,产量大幅下降,质检车间人多货少,部分工人只好下岗。丁香就是这样回到了家里。好在陈皮有一身力气,喂料车间的活又脏又累,少不了陈皮这类角色,才没下岗。丁香甘愿做个家庭主妇,精心照料陈皮和上中学的女儿。丁香知道鸡蛋和西红柿都是有营养的东西,今天特意弄了一大碗,不承想刚从后面的小厨房里端出来,却被陈皮撞落在地。丁香就骂:“你在外头碰上了鬼!”陈皮想起刚才碰见的苏杆,想起自己心头突然萌生的阴暗念头,就嘿嘿笑了,说:“还真碰上了鬼。”

    丁香只好重新给陈皮下了一碗西红柿蛋汤。

    喝着汤,陈皮的目光在丁香的脸上停着挪不动了。丁香感觉到陈皮目光中的意味,就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陈皮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丁香说:“你有屁就放,干吗老望着我?”陈皮说:“苏杆只当书记,不当厂长了。”丁香说:“苏杆不当厂长就不当厂长,你老望着我做什么?”陈皮说:“他不当厂长了,另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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