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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事情的开始原本非常简单。那天我站在街边躲雨,蓝青从商场里走出来,我们相遇了。就这么回事,没别的特殊的地方。 其实那天的雨根本算不上什么,无论如何是用不着躲避的。确切地说是一份雨意。空中飘飞着似有似无的游丝,半白的微微的阳光在那游丝上逡巡,总也漏不下来。我站在街边,一时想不起我该往哪里去,于是我就做着一副躲雨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动。 蓝青走了过来。 那时我还不认识蓝青,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或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叫蓝青的女孩。所以蓝青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们都仰着头,望着空中那似雨又好像不是雨的游丝。 慢慢地,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是准备回家去的,我的家就在这条大街背后的横街上,家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也许这个时候她们正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可这天我却懒懒散散的,全没回家的兴致。这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想如果有原因的话,凭着我这样的已届中年的男人的经验和智慧,那是一定会找出消释原因的办法的。 当时我也集中思想琢磨了一会儿,恐怕说来说去,原因和结果都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不——想——回——家。 这么琢磨着,我把浮游于空中的目光抽了回来,抽回到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事中,尽管这些人和事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这样我就与一种目光相遇了,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似乎早已熟悉的目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城市里的目光,已经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所以陡然遇见这陌生而熟悉的目光,的确让我惊喜。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一步。我仿佛听到那目光里有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招引着我。 从这种奇特的感觉中醒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个女孩站在不远的前面。当时我不知道她叫蓝青,我只能不吱声地朝她笑笑,算是一种深深的感激。蓝青也笑了,笑得美丽而清纯。蓝青笑着,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我认识你,你不就在对面的公司上班吗?” 我点点头。我想说,是的,就在那里上班。我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交往。我想说,当然我也似乎早就认识了你,因为你的目光使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我想对蓝青说很多很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许是想说的越多便越难说出口。也许是这些话一齐跑到嘴边把嘴唇都塞住了,一句也别想挤出来。 蓝青大概并没意识到我的窘迫。她见我仅仅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轻声笑了。我看见她眉下的长睫毛很灵巧地眨了两下,然后她就转过身去,向街尾的小巷子走去。 这时空中的游丝粗起来,它们不再随意地飘荡,而是掉转方向,向地面垂落下来。我知道这才叫真正意义的下雨。 蓝青在街尾消失了,没人古拙的小巷子。蓝青什么也没留下,包括她的住址和姓名。但蓝青又什么都留下了,她的笑,她的目光,她的那句很随意又很动人的话。 二 下了班,罗凡很卖力地往家赶。罗凡很恋家,在这个充满着形形色色的诱惑的世界上,像罗凡这么恋家的男人恐怕已不太多。罗凡的家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家里的老婆还年轻,家里的保姆也漂亮,这大概是罗凡恋家的最令人信服的解释。 罗凡走进那条他很熟悉的巷子。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将提着的包掖到腋下。罗凡远远地看见自家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他的老婆,细瞧才发觉是他家那个叫小茗的保姆。罗凡心头漾起一种感觉,他的脸在昏黄的暮色里浮着两抹暗红。罗凡加快了步伐,他单瘦的身影往巷子深处沉下去。 阳台上站着的女人果然是小茗,小茗正在晾衣服。阳台上绷着铁丝,小茗把罗凡的衣服和罗凡老婆川溶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撑开,再挂到铁丝上。衣服一挂上去,就开始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阳台外已滴出一挂明晃的雨帘。家里是有甩干机的,川溶也对小茗说过,衣服甩干后再晾。可小茗不听川溶的,小茗说衣服塞进甩干机里一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所以小茗每次挂衣服时都要在阳台外挂出一挂雨帘。 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衣物。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转身提桶进了屋。 虽已是黄昏,屋里还没开灯。小茗绕过屋中的矮桌,朝厨房走去。不经意便瞥见卧室里川溶的影子还贴在窗前,仿佛一幅过时的画。小茗赶忙缩了脑袋。 川溶的手上拿着一枚钥匙,这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它的颜色与这个幽暗的黄昏很接近。川溶拿着这枚铜钥匙,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了,大约是下班回到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川溶在市立图书馆上班,离家近,下班后三五分钟就可到家。家里的事有小茗操持,她没有别的要干,便从身上取下这枚铜钥匙把玩起来。这是川溶相恋了十多年的男友亲手交给她的。她的男友叫冯良,是她儿时隔壁村的小伙子。他们从上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又一同回到了大山后面的山村。可川溶没有像一般的恋人那样嫁给冯良,却嫁给了城里的罗凡。罗凡比川溶大十一岁,可罗凡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住房,还可解决亲属的农转非问题。川溶嫁给罗凡后,很快成了城里人,而且还在图书馆找到一个舒心的工作。可是川溶并没因此而心安理得,她向往新的生活,又对过去的岁月无法忘怀,这也许是天下的女人共同的弱点,川溶就因这一点而总是牵肠挂肚,无法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 川溶选择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坐半天班车,又爬两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家,却从山边的小路绕到冯良的村子里。可她没遇上冯良,村里人说冯良这几年一直在外搞施工,据说已成了大款。川溶很伤心,她以为她跟冯良的情缘已尽,再也无法走到一起来了。 当天下午川溶又出了山,乘着最末一趟车回到城里。川溶记得她坐的班车是亮着灯进城的,车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而且一个个都缄默着不做声。川溶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懒懒地瞟着窗外的山影忽隐忽现地晃悠着。瞟着瞟着,外面的世界全模糊了,川溶伸手在玻璃上一抹,手上湿湿地沾了一层水雾。川溶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打湿了窗玻璃。川溶叹息一声,仰回到身后的靠垫上,把一双泪眼紧紧地合上了。 一直到班车进站,川溶才将眼睛重新张开。车厢里面亮了灯。川溶最后一个从车厢里走出去。就在川溶的一双脚落地的当儿,有一辆摩托车晃着比车厢里的灯亮得多的灯光从对面驶过来,将光柱打在川溶的脸上。川溶无法睁开双眼,只得以手遮额,抵挡那强烈的灯光。光柱很快晃了过去,但摩托车却在川溶身边停下来。川溶意识到有一个她很熟悉的影子挡住了她的路,于是抬起头来,朝这身影瞥了一眼。川溶的脸上先是惊愕,然后换上惊喜,接着川溶的嘴唇哆嗦了,她欲说句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川溶把手上的铜钥匙举起,对着已经昏暗的窗户看了看。川溶想,那天她终于没有白回乡下一趟。如果没有去乡下,她也就不可能在回到车站时巧遇上她要找的人。看来刻意的寻找是无济于事的,而不期而遇才是真真切切的缘分。只是这段缘分终有了结的时候。川溶想,如果要给这个缘分的了结定一个具体的界线的话,那就是以这枚心形的铜钥匙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为准了。 川溶又想,她得把这枚钥匙交给另外一个人。但川溶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一段情缘的终结,还是开始。 三 确切地说,蓝青的名字是我猜测出来的,但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就像我相信我与蓝青之间那份明明白白的私情一样。是的,是私情。私情这个字眼太刺眼了,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它,但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地道,没有欺骗性,比什么婚外恋或男女关系之类来得温和。 我承认我与蓝青之间的瓜葛是货真价实的私情,我没有必要去为此辩驳,因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对妻子的爱的部分或全部给了另一个女性,这无论如何是无法回避私情这个字眼的。不过,我在叙述我与蓝青之间的私情前,我想交代另一个已与我有过瓜葛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上一节文字里提到过的川溶。川溶比蓝青先进入我的生活,尽管我对川溶的投入并不太深,从跟她交往开始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在她身上感觉到我跟蓝青一开始就感觉到的那种与私情相近、相关的东西。我为此感到很痛苦,觉得欺骗了川溶,同时也欺骗了自己。我决定与川溶交个底,然后说声拜拜,或者做可以走进光天化日下的朋友。 恰巧这时川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川溶说她要见见我,顺便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满口应承了。放下电话后,我便开始构思我与川溶见面后要说的话,我得把意思说明白,同时又要使川溶容易接受,这是男人们使用聪明和智慧的关键时刻。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我在办公室随意翻着旧报纸,偶尔抬头望一眼墙上的钟。大约过了一刻多钟,我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街面上下班的人流稀少了,空中飘着似雨似雾的游丝,我瞟着对面商场的大门,一边小心地往街心穿去。 按照惯例,川溶应该等在商场的大门外了。我与川溶的交往与别的男女有些不同,别人都是男的先到约会地点等女的,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川溶站在这个商场门口等我,以后便一直遵循这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谁也不去打破它。 可这天却破例没见川溶等在那里。 我心上不觉有些失落,无端生出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在川溶原来等我的地方站定,装着躲雨的样子等候川溶。等了许久,也不见川溶的影子。想离开,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后来我想起,我是可以回家去的,但旋即这个念头又被我打消了。我变得懒散无力,觉得一切都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包括妻子、女儿和这个要与我约会却没露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蓝青从商场里走了出来。蓝青的目光陌生而熟悉,蓝青的笑美丽而清纯,蓝青的话音随意又动人。 我就这么与蓝青相识了。 后来我想这些好像是川溶刻意执导似的,那么顺其自然,又恰到好处。假如川溶按时跟我相会,没有留下这个奇特的空当,我是无法与蓝青相遇、相识的,即使相遇,也会失之交臂,彼此毫不相干,更不可能生发出后来的私情。 川溶是在蓝青消失在街尾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川溶手上撑着一把小花伞,这让川溶显得很雅致。川溶说:“我走到巷子里才发觉天上正下着雨,所以我回去拿了伞。却让你在这里等了许久。” 我说:“我也刚到。” 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怀疑川溶的话的真实程度。我想但凡女人都是不肯轻易打破常规的,川溶绝不会因为空中这不成雨的雨回去拿伞,而耽搁她事先准备好了的约会,何况每次约会川溶都显得迫不及待。 由于常规的打破和蓝青的出现,我把在办公室里准备好的话全都忘记了。因此在我和川溶走向那座叫贵都的餐馆的路上,我几乎一言不发。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川溶也显得兴趣低落,毫无以往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贵都的老板跟我们已经很熟,见我们一进店门便上前打招呼,亲自把我们送进小包厢。一如既往,由川溶点了芒果汁和几样素雅的小碟菜。我坐在川溶侧面,任她跟小姐吩咐,脑海里一会儿是蓝青向小巷走去的背影,一会儿是办公室墙上的钟,一会儿是上午川溶在电话里的声音。 我和川溶的芒果汁都已喝光,我等着川溶说点什么,偏偏这天傍晚川溶的话极少,也没有以往的亲热举动。我与川溶相交许久了,每回都是她占主动,我像一只任其摆弄的小玩具。不过我心甘情愿充当这种小玩具,这样我可尽情享受川溶的抚爱,而用不着鼓捣心智去挑逗她的情欲。 可这天傍晚我终于再没耐心等待川溶主动了,我伸出手臂把川溶柔软的肩膀揽过来,无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于以往。” 川溶说:“你的感觉很灵敏。” 我说:“你打电话约我出来,是不是仅仅为了显示你沉默时的魅力?” 川溶说:“也许。” 我说:“你不是说还要交给我一样东西吗?” 川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意味。半晌,川溶才含糊其辞地说:“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可偏偏出门时给忘了。” 我放在川溶肩上的手松开了,我明显感觉出川溶是在撒谎。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将一些关键性的细节疏忽掉。我甚至敢肯定,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她的小包里,只不过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暂时不愿拿出来罢了。当然我还敢肯定,她改变主意是有缘由的,这个缘由说不定就在我身上。 几天过后,川溶把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交给了我。我问那天傍晚她想要交给我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就是这枚钥匙,川溶点点头肯定了我的判断,但川溶不愿意告诉我那天傍晚临时改变主意不给我钥匙的缘由,直到后来我与蓝青成了密不可分的情人,我才在蓝青偶尔的话语里了解到这个真正的原因。 不过,过后几天我和川溶的约会,就是那天傍晚在贵都小包厢里敲定的。川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起身,一边拿起餐纸在红唇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说:“我总会把它交给你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 我也站起身,说:“当然乐意。是不是有必要为下次的约会定个时间?” 四 小茗把一切归咎于川溶的外出。 小茗想,如果川溶不是出去有事,那罗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大胆的。罗凡进屋时,对从厨房里出来的小茗笑了一下。当时的光线很暗,小茗看不出罗凡的笑容里所隐藏着的用心。小茗听见罗凡问了一句:“川溶呢?川溶在房里吗?” 小茗一点也没听出这句问话后面的用意,她如果稍加留意,就能对这句话有所警觉,因为罗凡进屋时,川溶才刚刚下楼,他们一定在楼道里碰上过。罗凡明知故问,实际上仅为了证实自己刚才所见,他怕自己产生幻觉。这段时间以来,罗凡就常常有种似幻似真的模糊意念,搞得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罗凡刚才问小茗川溶在不在房间里,准确点说是在自问,是罗凡自己在告诉自己:川溶不在房里,川溶出去了。 小茗对罗凡潜在的意念无从知晓,她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一句:“溶姨有事出去一下,要我们两个先吃晚饭。”好像这句话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小茗又补充了一句,“看那样子是要在外面吃饭,也许一时三刻回不来。” 小茗说着就进了自己那间小卧室。罗凡在门口站了片刻,他觉得整个屋子都飘荡着刚才他和小茗说过的话,那些话们有点躲躲闪闪的,捉摸不定,但又似乎与这间屋里的光线一样幽暗、阴冷。罗凡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把公文包和自己一起扔到沙发里。这时头上的电灯亮了,刚才还在屋里飘荡着的话们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罗凡回头,看见站在电灯开关旁边的小茗。小茗换下刚才下厨房的衣服,身上套了一袭浅蓝的连衣裙,在灯光下显得很动人。 罗凡却没看见小茗身上这袭连衣裙,他的目光仿佛两枚刀片,一下子就无声地将小茗的裙子划破,露出里面白色的乳罩和浅红的裤衩。罗凡觉得这两样东西是小茗刚挂到铁丝上又取下来的,因而那么湿润、晃亮,把那丰满的胸和富于弹性的腿腹都衬得光溜而滑腻。罗凡狠狠地眨了两眼,舌尖在唇上抵了抵,站起身,朝小茗挪过去。 接下来的事的结果便是,罗凡把自己在小茗心上的形象一下子给毁了。此前,罗凡一直是小茗暗恋着的偶像,小茗觉得罗凡是这世上最理想的男人,她已经长到十八岁,还从没遇上过罗凡这样完美的男人。 事实上小茗过去的认识不是没有道理。罗凡虽然单瘦却依然不乏英俊,外加他的学识、性格,以及人们常说的气质,应该说都是达了标的。小茗记得川溶嫁给罗凡时,自己才十一岁,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嫉妒川溶了。她甚至想,她若大几岁,是会跟川溶一争高下的。也许是因了这份嫉妒,小茗十七岁时高中还没毕业,就进了罗凡的家。罗凡和川溶都很欢迎小茗,她是川溶的外甥女不用说,小茗的聪明伶俐是那么令人称心。小茗就名正言顺地在罗凡家做了一年保姆,三人和和美美、相安无事。也许是为了这份和美与宁静,小茗很机灵地把自己心里那份暗恋隐藏着,不让它有丝毫露出端倪的机会。 让小茗想不到的是这个黄昏,罗凡几下便把她纯情的梦幻撕破了,等她从痛苦中睁开泪眼时,一切都不复存在。小茗悲伤地从沙发上爬起来,顾不得拉扯一下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裙子,便撇下跪在地上的罗凡,踉跄着进了小屋。小茗不愿也不敢去回想刚才罗凡进入她身体时,那种对她的毁灭性的冲击。 许多天后,小茗在舞厅的角落里跟人谈及这件事时,声音里的哀伤仍然很明显。她甚至傻乎乎地说:“为什么我那么深爱着的人,也会用这种方式伤害我?” 那人说:“也许他也爱着你。” 小茗说:“那他就更没这个权利。” 那人说:“其实那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小茗瞪着双眼将黑暗中的那人望了一会儿。那人的影子有些幽暗,幽暗得有点像幽灵。小茗显然是无法理解那人的话。小茗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 五 川溶交给我的,就是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川溶实际上是交给我一则哑谜。 这一次川溶没有先约我就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同事见一个飘逸、妩媚的女人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便找借口出了办公室。我移过沙发,为她泡了一杯毛尖绿茶。我望一眼川溶因走路而红晕升浮的脸,口气里掩饰不住惊喜:“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幸亏我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万一我不在这里,你岂不白跑一趟?” 川溶正偏着头看我办公室墙上的字画,听我跟她说话,回头瞥了我一眼。她抿着嘴唇依然不语,但我却发现她的眼角极迅地晃过一丝狡黠。我想起下午曾接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正与同事商量一件事,电话铃响了好几下,我才抓过话筒,对里面问了两句:“喂,哪里?你找谁?”那头却并不吱声,迟疑一下便挂掉了。 望着仍然不吱声的川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没去说穿,像是对川溶说又像是自语:“我是常常不在办公室的。”心里则想,这个川溶真是个鬼精灵。 刚刚认识川溶,我就发现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精明。那段时间我常到图书馆去,总经理吩咐我查找一批与业务有关的资料。开始两天,我的效率很低,把大部分时间耗在了索引卡片上。我为此暗自着急,怕不能按照总经理的要求及时完成任务。第三天我第一个进了图书馆,捧着索引,狠命查找起来。一个女工作人员来到我身后,一下子就喊出了我的名字,让我很是吃惊。我望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曾跟她有过什么交往,又不好直说不认识她,只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说:“你用不着把工夫花在这上面。”之后她带我进了库房。我们拐弯抹角来到书库深处靠墙的一个书桌前。她拧亮台灯,指着桌上堆着的资料,告诉我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就这样,我事半功倍完成了任务,受到总经理的褒奖。我非常感激这个好心的女工作人员,花了好几个下午的时间守候,终于在图书馆门外守到了她。她告诉我她叫川溶。我说我从来没跟她交往过,她就知道我的名字,并且为我提供特殊服务,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川溶说,什么原因也没有,硬说有的话,那就是我的长相,我长得与另一个人很相像。 就在我的思维正做着这种位移的时候,川溶拉开了她手上那个坤包的拉链。我知道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包里面,而且我敢肯定,几天前我们相约时,这个东西就被川溶放在里面了,只不过当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没将它拿出来交给我。当时我便认为川溶改变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现在我依然不清楚这原因何在,但我始终觉得我的判断没有错。 川溶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她把它放到我手心,说:“我曾用这枚钥匙为你开了一扇门,可你并没从这扇门里走进来。” 川溶说着,脸上浮起一丝忧伤,眼睛里盈盈的,好像蓄了浓浓的泪意。我低头瞧了手心的铜钥匙一眼,那上面刻着一枚钻石,钻石的周围扩散着无数竖线,表示着钻石四射的光芒。 川溶说:“今天我把这枚钥匙交给你,你自己去寻找那扇门,然后你把门打开。那个时候你若还能想起我或需要我,你就把门留着,而将那扇紫色窗帘撩开。桌边的床头柜上还有一部电话机,你可以拨168,一边听音乐,一边等着我走进那扇门。” 说完,川溶便徐徐转身,摆动那蛇一般的腰肢出了门。 我怔怔地待在办公室里,仿佛是在做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川溶刚才的话纯粹是一道谜语,我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钥匙,门,窗帘,电话,这些词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义,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们连接起来,连成一段完整点的语句。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一篇侦探小说里的迷案之中,茫茫然然,浑浑沌沌,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向门口走了几步,川溶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楼道口。我没去追赶她,我真怀疑她是神秘的妖婆,正在设置一个迷惑的圈套等着我的投入。 我又退回到办公室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页,便见川溶正横过街心,在商场门口滞留片刻,又汇入人流。我低头瞧了瞧手心的铜钥匙一眼,也许是觉得那钻石图案有些夸张,下意识地把钥匙翻了过来。 于是我看见了钥匙柄上那一行凹刻着的小数字:1234567。 六 街上人流如织,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尖厉刺耳的噪音拥挤着,把城市挤兑得扭曲变形,狼狈不堪。罗凡躲闪着冲上人行道的摩托车,一双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着,企图搜捕到他要寻找的目标。 罗凡已经两天没见小茗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里,罗凡有些懊丧。这个由他一手制造的事件,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是有点粗鲁,这与他姨父的身份不相符,他毕竟是一位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罗凡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案件的偶发性,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不过罗凡是惯于逻辑推理的研究人员,凡事喜欢寻根究底,他总觉得自己突发的行为总是有其必然性的,这除了他对小茗真心实意的爱,一定还有其他种种因素。 罗凡一边在人流中挤压着,一边分析自己这几年的情感历程。大部分时间,罗凡是一个富于理性且善于反省的人。罗凡首先想到的是他与川溶的结合。川溶美丽、贤惠,与大多数从乡下来的女人一样,川溶吃得了苦,容易知足。这些罗凡是心知肚明的,恐怕让他下决心娶川溶做妻子的最大动机就在这里。 罗凡出道晚,等他走南闯北又回头求学立业,年龄上已经永远失去了优势,他之所以选择川溶,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后来川溶的温顺、善良证明罗凡当初的选择的确有其合理性。可同时罗凡也意识到,川溶把她的青春、美丽和温情给予了他,但她的感情似乎总有所保留,罗凡感觉得出,她保留着的东西,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罗凡也知道这是无法强求的,他因此而暗自悲哀。 这种悲哀从结婚不久就已开始,一直到小茗介入他们的生活。对于罗凡,小茗身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显得非常实在。小茗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他渴望着而川溶未曾给予他的东西带进了这个屋子。罗凡的眼睛亮起来,这个世界仿佛变得温情脉脉,把罗凡心头的悲哀一丝丝抽掉了。罗凡甚至想,这世上的事物都是残缺的,只有他拥有的情感的枝蔓那么青翠欲滴、完美无瑕。 当然,如果说罗凡在小茗身上干出那件粗鲁事,是由于他的忘乎所以,好像不太说得过去。罗凡自己也认为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罗凡记得那个黄昏,他的心境是平静的,他之所以一下班就往家赶,并不是要回去占有小茗。罗凡反复琢磨,只可能与一件事情有关。当时那陡然浮上他心头的意念,至今还历历在目。 也许读者还记得那个黄昏小茗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的事,小茗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后,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东西,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这是我描述那个黄昏的事件所写过的文字。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罗凡正从阳台下面的路边经过,这是罗凡一家人走进那栋楼的必由之路。罗凡早就看见小茗在阳台上晾衣服,所以他一边走路,一边将脑袋仰着,一双眼睛盯住目标不放。就在这时,有两滴晶亮的东西从空中飘飞而下,不偏不倚,一滴打在罗凡的腮上,一滴打在罗凡的唇边。罗凡意识到这是两滴水珠。罗凡下意识伸出舌头,在唇边和腮上舔了舔。应该说他唇边和腮上的东西一定是寡然无味的,因为那是两滴平凡不过的水滴,可当罗凡仰首望见头上是一条浅红色裤衩和一件白色乳罩时,却硬是觉得舌头上沾着一层淡然的暗香和甜腻。罗凡身上滚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有些耳热心跳,不能自已了。在墙角转弯处,罗凡又一次回头,往自家阳台上瞄了一眼,但见搭在衣架上的裤衩和乳罩随风晃了两下,晃出两道奇妙的弧线。因此,当后来罗凡坐在沙发里,看见灯光下的小茗穿着半透明的连衣裙,那突兀的胸罩和惑人的内裤在连衣裙里若隐若现,罗凡整个人便迷乱了,一下子从理性的男人变成冲动、野性的狼。 罗凡继续在街头逡巡着。 他连小茗的半个影子都没发现,却在内心的屏幕上将自己和小茗之间发生的事件重新演绎了一遍。罗凡默默地反复呼唤着小茗的名字,觉得他可以失掉一切,唯独不可以失掉小茗。罗凡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弄不好他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罗凡想,如果他没有机会向小茗忏悔,那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罗凡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他心存侥幸,说不定在某一道街口,小茗会从天而降,让他重新跪到地上,用他的眼泪洗去他对她的非礼和侮辱,然后再牵着她的手,走回他曾经向往着的家,走回他那已经残缺的世界。 七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彩灯光轮番快速向舞池扫射着。蓝青像一朵云,轻盈盈,舒展展,依托于我悬着的臂弯。一道彩光横过来,另一道彩光又横过来,我看见蓝青的嘴唇微抿着,一双俊眼开始还脉脉瞟着我,继而便轻轻地悄悄合上了。 待我们就地转毕一个360度的圈,另一片彩色光扫过之后,我看见蓝青眼角渗出两颗泪珠,那么晶晶莹莹,蓄含着千种风情、万般哀伤。我把蓝青搂紧了,用我宽厚的肩膀托住她芬芳的云鬓。我有些感动,俯在蓝青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有些奇怪,那天你从商场里走出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什么联系似的。” 蓝青没有立即回答我,她的腰肢随着音乐的旋律不自觉地荡漾了一下,温柔鼓颤的胸脯贴住我的胸膛。我脚下的舞步慢了四分之一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生长出颤然的感觉,使我惊愕得有些不能自抑。蓝青的声音梦幻般飘过来:“你那是第一次见到我,可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这天晚上我和蓝青仅仅跳了这么一曲,之后我俩就躲到舞厅角落上的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对蓝青说:“既然你已经认识我,为什么不早让我认识你呢?” 蓝青瞥我一眼,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说:“也许吧。” 蓝青说:“那个时候,我心中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胸很窄小,不能同时容下两个男人。” 我仔细瞧了瞧蓝青,我觉得这个女孩有些不同一般,真有点出语不凡的味道。 蓝青也瞧我一眼,却许久不出声。 我说:“现在你的心胸开阔了?” 蓝青说:“现在依然如故。” 我说:“你这样的女孩,如今已很少见了。” 蓝青说:“所以你乐意接受我的邀请。” 我点点头,把手从她的腰间撤退下来。这只手从我们跳舞时就驻扎在那里,一直没有退守。我用它握住了蓝青的小手,我觉得蓝青的手细腻丰腴,质感令人难以忘怀。不过这只手带着薄薄的凉意,让我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我把这只手握紧了,我要用我的热量去传导它、感应它,将它捂热。 蓝青说:“我这样的女孩真傻。” 我说:“不完全是。” 我又想起蓝青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便问她:“那个时候,你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呢?” 蓝青把手从我的手心抽走,目光从近处移开,懒散地瞟着舞池上方扑闪的灯光。我知道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她为此付出过太多的情感代价。于是我有意寻找另外的话题,以此分散蓝青心头的乌云。 我重新握住蓝青的手。蓝青收回目光,望定我,幽暗中她的目光很深沉,脸上的情形也让我猜测不透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忽然想起,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说:“你大概没意识到,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尽管我们相知已经不浅。” 蓝青说:“看来你不是那种粗心的男人,竟然还能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听出蓝青话里的讥讽意味,只能说句对不起,以表歉意。 蓝青说:“名字对人其实不是十分重要,一个人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而人的感情却总是勉强不来。” 我望着蓝青,觉得她的话说得很有意味,但我还是坚持说道:“对于我,你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你的芳名。” 蓝青于是手指舞池上空的彩灯,对我说道:“你看那些灯光的颜色好不好看?” 我不知蓝青问这话的意思何在,她应该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但我还是望着彩灯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观点。 蓝青说:“我的名字与那彩灯的颜色有关。” 我说:“什么颜色?” 蓝青说:“你觉得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不过我可告诉你,我的姓名只有两个字。” 当时我仅仅觉得,蓝青以这种方式要我猜测她的名字很有趣,根本没意识到她是在跟我逗乐。真的,没意识到。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认同蓝青的观点,名字对人的确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本身和人的感情。 当时我说:“别忙,我一定能猜中,你让我先推敲推敲。” 我说着,装模作样地推敲起来,最后我对蓝青说:“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彩灯中的青灯和蓝灯,这两种灯光给我的感觉宁静平和、舒缓深沉,你的风格或者说你给予我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蓝青把头偎进我的怀抱。 我继续说:“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蓝青,以后我就这么称呼你。” 蓝青不再吱声,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小羊羔。我用臂弯轻轻地护卫着她,生怕外边强劲的鼓乐侵人这块领地,冲撞蓝青脆弱的梦幻。 就这样,直到舞会散场,直到舞池上方的彩灯换成晃白的大灯泡,蓝青才将深埋的头抬起来。这时她已是泪眼婆娑,一脸的凄楚和哀伤。但蓝青还是强作欢颜,说:“我把名字告诉了你,你呢,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我说:“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知道了吗?” 蓝青说:“那是我自己弄到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忽然我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了我一枚钥匙,那枚钥匙后面刻着一个数字:1234567。 我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念头,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总可以吧?” 蓝青说:“那还差不多。” 我说:“我的电话号码是7654321,七位数。” 蓝青说:“你这是哄小孩,哪有这么巧的电话号码?” 我说:“世上的事情奇奇巧巧的多得很。比如说你跟我的交往,比如说你的名字。你总知道这句话吧——无巧不成书。” 蓝青说:“我相信这一回,回去后就给你去电话,证实一下你是不是这个电话号码。” 我们说着站起身,离开舞厅,来到大街上。晚风从树叶间吹过来,撩起蓝青的鬓发,撩起我们依依的情绪。我要送蓝青回家,她坚决不依,钻进一辆刚开过来的的士,旋即她又从的士里退出来,走到我身旁。 蓝青说:“那个男人对我来说再也不存在了,他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和他的感情。” 蓝青的话让我深受感动,可我无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指,将她那被风吹乱的额发抚平,让路灯的光明在她额上留下些许亮丽。 蓝青抓住我的手,把它从她额边移开,然后她转身,毅然朝的士走过去。 八 冯良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待很长时间,他的事业已经移到南方一座新开发的城市里。事实上他发迹的过程几乎都在南方,这座内地城市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愿接纳他。当初离开这里南下,他就带着赌气的愤恨情绪。后来他在那边干出了名堂再回到这里,他的情绪仍然得不到改变,尽管他很想把他的聪明和智慧留在这里,把他的血脉和情缘牢牢扎在这块土地上。 当然冯良也知道,他当时的这个念头缘自一个潜伏心底的动因,他依然如故地系恋着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女人。最初的冯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民的儿子,像绝大多数他这样的农民的儿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走出那个山旮旯,到外面来闯世界。可后来那个他自小爱恋着的女孩却丢下他,走出他的视线,让他始而悲凉自弃,继而愤然不满,后痛下决心走出山外,就是成不了汉子,就是碰个头破血流,也毫不足惜。 冯良在这个城里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为包工头挑砖挑瓦,却仅仅能糊住个嘴巴。但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这里竟有那么大的世界,他见到了不少乡里无法想象的事物,听到了不少乡里不可能听到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冯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总在不停地转呀转,转得连他自己也不愿小瞧自己了。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黄昏,与包工头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他捂着包工头用青砖在他头上敲起的红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南边那个刚刚兴建的城市里,他凭着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方案承包了一项并不大的建筑工程。数月下来,工程完工了,不但时间提前了十天,工程质量也属上乘。接下去的第二个工程、第三个工程,冯良的工程规模和他的名气相应大起来。冯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 就在冯良的事业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头脑中那个潜伏了许久未曾露面的形象频繁地浮了出来。真是没出息,冯良狠狠诅咒着自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无法将那个形象从心底驱逐出去。冯良终于坚持不住,突然间回到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当冯良进行这种散漫的回想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里。他站在海岸上,眺望着这个融注他这个建设者的辛勤劳动的新城,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自豪和亲切的感觉。这让冯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往他总认为,尽管这座新城是他们这批人一手创建起来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无法对它产生相依相守的感情。冯良把这种微妙的变化当做一次心理的蜕变,并归咎于那一趟家乡城市的经历。是的,再也用不着回想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他应该面对崭新的未来。这么一想,冯良一下子便开窍了,觉得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 然而没过几天,冯良又无法自控地回到原来的心境里。那个女人,包括女人家里的丈夫,常常干扰着他的思维,引发他对于旧事的种种联想。真是没出息,冯良心里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可咒归咒,骂归骂,他的理智照样占不了上风。冯良后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了,任思维的翅膀海阔天空肆意翱翔。最后冯良的想象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旮旯,那里的山很葱翠,那里的水很明媚,而那个曾跟他出双人对的女孩山一样葱翠,水一样明媚。 冯良记起那个宁静的午后,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边的石坎路下学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土坝下面,一边紧紧抓住柳条不至于滑进河里,一边娇声娇气呼唤冯良搭救她。冯良一时心慌,在路边急得双脚直跺,却想不出办法救她上来。女孩发怒了,骂冯良真笨。冯良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冯良便嗖的一声被拉下土坝,掉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等他从水里冒出头,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个不停。 许多年后,大约是女孩凭着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里后,冯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来是一个阴谋。冯良当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后来的事情连起来联想,冯良认为小时候的阴谋根本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阴谋,只有长大后的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阴谋。 冯良的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也许并没这么严重。 当年的女孩已经嫁给罗凡许多年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思念着冯良,虽然把肉体给了罗凡,却从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给予罗凡。对于她来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带有过多的理性色彩,却怎么也不能说成是阴谋。 或许是对当年的选择的忏悔,她一直在寻找着冯良。终于在车站碰上了他,川溶还把他引进了家里,只是最后他们还是各走一方。只是冯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她心灵的投影,她后来竟然找到了冯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恋情都倾注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川溶。 此时的川溶已经把那枚钥匙交给这个替身,正等着他开启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门。 九 1234567。 7654321。 这段时间以来,这串数字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拂之不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七个阿拉伯数字,它们肯定代表着某种具体的含义,或许如上次我在蓝青面前胡诌的那样,是一串电话号码:7654321。不错,我们城市的电话号码已升至七位,其中就有“7”字开头的。不过“1”字开头的号码,我还未曾见到过。假设这组数字倒过来是电话号码,顺过去便不见得还是电话号码了。 对这串数字的领悟,最后得益于我那位在派出所做户籍警的朋友。星期天,妻子和女儿都早早上了公园,我意绪阑珊,赖在被窝里不起来。 我记起许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川溶约我去她的图书馆陪她。她要修整一批已经残破的图书。本来这是馆长交给古籍部一位退休留用的老头的任务,结果那老头干到一半突然脑溢血病逝,留下的另一半活再也找不到空闲的人手。川溶莫名其妙对那些残破图书滋生起兴趣来,主动请求馆长接过任务,利用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时间,兴趣盎然地干上了。 也亏川溶做得出来,人家约会都在公园或者舞厅,她却将我约进那故纸堆围困着的深渊。我后来想,川溶区别于其他女人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她并非纯感情用事的女人,她身上是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的。凭借理性,她从那个大山背后的小村庄来到都市,又凭借理性,她把工作,把她对那堆故纸的偏爱,和她所依恋的情人系在一起,使自己获取人生最大限度的满足感。 就在那个星期天,川溶把她情感的底细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也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这是民警查户口或进宾馆抓嫖客的捶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我的猜想果然没错,是那位除了公安部长的家,任何人家里都可破门而入的户籍警朋友。我掐断海阔天空的神思,起身去给他开了门,顺便骂了一句粗话。 “床上躺着嫂子还是别的女人?”那家伙一边大叫,一边长驱直入。我三下五除二穿上外衣,桌子一摆,棋盘一摊,战前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两人落子如飞,没有任何折扣。棋入中盘,有些艰涩了,两人便一边瞄着棋盘,寻找对方空当,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你认识一个叫罗凡的男人吧?”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并不知道罗凡就是川溶的男人,我从没去过川溶家。我摇摇头,把他的话仅当耳边风。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家伙天天都往派出所跑,央求我们给他找人。” 我说:“你们派出所不去找人,还干什么?” 他说:“你说他要找的人是他什么人?” 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因而提不起半点兴趣回答他。我一心望着棋盘,恨不得在耳边挡两扇门,并钉死,不让他的废话往里跑。我想下棋就下棋嘛。 “他既不找儿子,也不找老婆,却要找什么外甥女。真他妈见鬼。”他说,“罗凡说他的外甥女叫小茗,跟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想突然离家不见了,许多天都没回去。”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小茗的女孩跟我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所以我对朋友的唠叨毫不在意,心思都用在了棋盘上。我终于觑见他的一个破绽,开始巧设陷阱,不露声色,引诱他误入圈套。 朋友对我的阴谋毫无察觉,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埋伏。他依然忘不了那些有关罗凡却无关于自己的事情,嘴巴总也闭不拢:“你看罗凡那鸟样子,满脸的阴云。一个大男人,眼睛里哀哀的,差一点泪水都淌了出来。我不相信哪个做姨父的找外甥女会找出这种情调。好像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我看那个什么小茗,肯定不是罗凡的什么外甥女,一定是与他有暖昧关系的风流女人,罗凡大概是找她找昏了头,才傻傻呆呆找上派出所来了。” 我没有对这位户籍警朋友的精辟论断表示出任何兴趣,我精心算计着每一粒棋子的路数,然后我落下了一粒对他最具摧毁性的棋子。他立即傻了眼,把棋盘一推,连说:“不来啦,不来啦。跟我出去吃早饭,我请客。”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他的请,他仍然没放过我,拉我帮他去登记门牌号码。他说所里最近正在重新突击核对各家各户的门牌号码,他刚才下棋误了工,要我给他补上。 我说:“你见鬼去吧,星期天在家里待着多好,偏要上街疯跑!” 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星期天,门牌号码下面的门才敲得开。” 无奈,我只得帮他挨家挨户去敲那些闭着或敞着的门,然后看他瞄着人家的门牌号码,在手中的本本里查查对对,那样子装得威风而又煞有介事。 我伸手去身上掏烟,无意中触着那枚藏在口袋里的钥匙,似乎得到一种什么感应,我的心头亮了一下。 “什么好烟?”朋友见我掏衣袋,停止操作,把手伸了过来。“别小气,快拿出来,等会儿我会回敬你的。” 我掏出来的,竟是那枚铜质钥匙,那心形柄上的数字依旧:1234567。 十 罗凡在一个细雨迷蒙的傍晚离家出走了。 那个时候,川溶正站在那天小茗晾衣服的阳台上,望着城市的暗影往黑暗中逐渐沉沦下去。有意无意的雨丝从阳台外轻扬进来,将川溶的头发和心思濡湿。 冯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离开了这个城市。当时冯良的身影与飘雨的傍晚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冯良走出了十几米远,川溶却无法将他与傍晚的混沌区分开来。只是片刻之后,冯良又从傍晚的幽冥中稀释出来,慢慢回到川溶的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立许久,任细雨淋着,不吱一声。要说的都说了,再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何况心灵的距离是无法用语言拉近的,何况川溶十分清楚,这座城市尤其是她和罗凡跟冯良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已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这个事实,川溶在车站里第一次碰见从南方回来的冯良时,就明显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冯良已经成为富人,拥有着川溶和罗凡无法拥有的财富,但他永远不可能拥有城里人藏在骨子里的血水。而川溶尽管自己生长于山野,却天生有一种对于拥有特殊血水的城里人的认同,只不过原来她对自己的这一点一直没有清醒的认识,直到在车站猛然碰上冯良时才明显感觉出来。当时川溶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意识到她与冯良的相处不可能持续得太久。但毕竟她二三十年以来都一直爱恋着这个男人,她无法割舍与他那种牵牵连连的联系。不幸的是聪明的冯良后来终于意识到,他与川溶以及这个城市的相悖。他深感无奈,毅然做出南下的决定。冯良知道,唯其如此,他才能摆脱一切,获取一切。 冯良再一次掉转头去,走向愈加深沉的夜色。 川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冯良把它交给川溶时,说道:“这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想让你亲手把那扇属于我俩的门打开。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只能将它留给你,就让你自己保存着吧。” 川溶想着冯良的话,把钥匙握得很紧。她的目光在冯良消失的地方滞留了许久,她没法掉转头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令川溶有点不敢相信的是,她身边另一个男人离开她时,又是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傍晚。 川溶知道罗凡在屋子里盘桓了许久。这是罗凡的习惯,他在做出某项重大决策前就喜欢在屋子中间兜圈。他绕一圈,又在沙发上盯一眼,怔怔的,样子很古怪。 就在这个沙发上,罗凡占有了他钟爱的小茗,同时又失去了小茗,永远失去了小茗。罗凡记得那个过程很仓促,那个过程一结束,罗凡便意识到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当场就跪倒在地上,企求小茗的谅解。 可小茗再也不肯理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裙子,绕过他,进了自己的小屋。罗凡一直跪在那里。川溶从外面回来了,罗凡的姿态仍一如既往,川溶从他侧面绕过,走回自己的屋子。大约到了子夜时分,小茗小屋的门开了,小茗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她瞧都没瞧一眼跪在地上的罗凡,走过去打开门,咚咚咚下了楼,从此再也没进罗凡家这扇门。 如今是罗凡本人要离开这个家了。 罗凡兜完圈,准备出门时,川溶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川溶留不住罗凡,但川溶还是哀哀地说:“莫非就这么走了?” 罗凡回头望一眼川溶,好像对川溶的话不可思议,罗凡说:“你说什么?” 川溶说:“你不走,难道不可以吗?” 罗凡苦笑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犯得着吗?我是去找小茗,你的外甥女小茗!” 罗凡说完,甩甩袖出去了。 川溶重新回到阳台上。她低着头往阳台外望下去,此时罗凡已经走到墙角转弯处。罗凡突然抬起头,将目光抛向站着川溶的阳台,那目光很复杂、很暖昧。 川溶当然不知道,许多天以前的那个黄昏,罗凡就是因为用这样的目光往阳台上瞧了一眼,才萌生起一股异样的欲念,最后导致了小茗的出走。 十一 阳光明媚的下午,蓝青约我去海韵歌厅陪她排练歌曲。蓝青说她自己创作了一首歌,她准备自己演唱自己的歌。严格说是她自己随意哼出来的小调,恰好被歌厅老板听到,觉得有些意思,迫问她是从哪本磁带上学来的。蓝青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哼这个小调,她也跟着哼哼,自然而然就会了,只是后来进了城再没哼过,要哼也只哼流行歌曲,差不多把它给忘了,刚才不知何故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一不小心竟溜出了嘴巴。老板就要蓝青再哼一遍,蓝青也就再哼了一遍。老板很满意,说声好极啦,在录音机键钮上按一下,蓝青那柔柔曼曼的小曲便又重新从录音机小喇叭里飘出来。老板挥挥手对乐队说:“原来的歌不练了,你们先跟录音机练几遍,把旋律练熟,再跟蓝青合作。”老板又回头对蓝青说:“词、曲、演唱都属于你,推出去不比李春波的《小芳》差。” 蓝青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正在修改一份文件。我丢下笔,把蓝青和我自己都搬到沙发上。我说:“看你那样子,一定在哪里捡了钱包。”蓝青就把歌厅老板要排练她哼的小调的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也很高兴,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跟她走出办公室。我说:“应当好好祝贺你才是。”蓝青说:“用什么祝贺?”我说:“到时你会知道的。” 街上的阳光从没有这么明丽过,人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经过百货商场时,我要蓝青在外面稍候片刻,去机电专行里买了一台小型录放机,外加两盒空白磁带。我对蓝青说:“我要把你的歌录下来,拿回办公室听。”蓝青有些感动,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 走进海韵歌厅,老板和乐队的鼓乐手都已经等在那里了。蓝青把我介绍给老板后,便开始集中注意力,站到台前准备演唱。我坐在台侧的凳子上,望着台前亭亭玉立的蓝青。我觉得这里的气氛还可以,蓝青也许能够发挥出较好的水平。这时蓝青侧首瞄瞄我,我轻轻对她扬了扬手,以此表示我正在关注着她。于是她会心地笑了笑,显出一股自信来。而后她朝鼓手招一下手,那鼓点便由缓到急马蹄击石般响起,引出宛转流丽的管弦乐。 蓝青徐徐举起话筒,声音中充满着无限的依恋: 那年踏上他乡 周围都是陌生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挽留还在耳旁 才知他乡不是家乡 我一下子就被蓝青的歌声感染了。我想起那位少年曾经被这样的歌滋润过,后来一直在寻找这首歌的影子,虽然他差不多快记不起这首歌了。 那天蓝青排练完后,我跟她一起走出海韵歌厅。我跟蓝青说:“你唱得真动听,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说着,我不自觉地便哼了几句。这把蓝青逗乐了,她说:“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个音乐细胞,唱得蛮出味的。那些乐手练了两天了,有两个微妙的滑音还没有掌握住,你听了一下午就会了。” 蓝青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对音乐的感觉绝没有那些乐手好,这我心中有数。只不过这天下午的歌有点不同,这首歌我少年时就听一位小姑娘唱过,那时我就学会了。那小姑娘是从乡下来走亲戚的,她的亲戚是我的邻居。 分手时我把两盒录好的磁带给了蓝青一盒,另一盒我留着带进了办公室。每天下班后同事们一走,我就打开录音机,独享蓝青那忧伤而动情的歌声。我总以为这是蓝青唱得最好的一首歌,以往我去歌厅听过她的歌,尽管都很优美,但没有一首像这首歌一样来得纯真、自然。这首歌跟蓝青本人完全融合了,她的气质和她的情感全都流进了旋律里。我突然想起,在我没听见蓝青唱这首歌之前,我就发现蓝青身上叠印着一个我似乎有些熟悉的影子,原来这个影子就是这么一首歌。 十二 只有川溶心里最清楚,冯良的出现给她和罗凡带来了什么影响。尽管一开始川溶就感觉出她与冯良已经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阻隔,但她却分外珍惜这段极不容易的重逢。川溶默默在心里祷告,但愿跟冯良相处的时日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她想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失去做出最大的弥补。川溶把原属于罗凡的感情作了位移,尽量转到冯良身上。这样,川溶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冯良也暂时受到诱惑,把他与川溶之间缘分将尽的事实搁置在脑后,沉浸在彼此相亲相爱的欢乐中。 川溶很自然地便冷落了一旁的罗凡。罗凡面对川溶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故障,失去了正常的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感觉其实是准确的。罗凡试图找出其中的缘由,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得生硬地试探着问川溶本人。川溶毫不隐瞒,告诉他,她初恋的情人到了这座城市,原本她就是扔下他才嫁给罗凡的,她欠他的实在太多,想趁这个机会作一点弥补。 听川溶这么说,罗凡五分愤怒,五分迷惘。他以为川溶是在跟他讲叙一个与己无关的言情故事。旋即罗凡就作出分析,川溶的话一定没有假,他反而释然了。川溶看出了罗凡那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吃醋,他在这个城市不会待得很久,他会很快离开的。如果你乐意,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罗凡不知如何回答川溶,但他听川溶这么说,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 川溶要把冯良介绍给罗凡,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那天中午,川溶果然把罗凡想见又不愿见到的冯良引进了家门。那个时候罗凡正从小茗操持午餐的厨房走出来。 这段时间罗凡一下班就急着住家里赶,帮着小茗忙这忙那。罗凡一直对小茗有种似有似无的向往,却一直埋在意识深处,未敢让它露出任何端倪。罗凡想小茗毕竟是川溶的外甥女,也同时喊他做姨父。可川溶跟他摊牌后,意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浮了上来,使罗凡耳热心跳,无法自制。罗凡意识到,他对小茗这份荒诞的情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冯良跟在川溶后面进了屋。罗凡一见就知道是谁了,因此川溶刚准备介绍,罗凡就走到冯良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罗凡那高级知识分子的高贵,在这样的场合得到足量的表现和发挥。他带着一种平和却高雅的语气说:“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冯良,川溶小时候的朋友,她经常提及你。欢迎欢迎,贵客临门,是我莫大的福分。” 后来罗凡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见到冯良时的心情,他原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不想竟那么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无所谓的味道。罗凡想,恐怕是由于一上场,他就通过冯良,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甚至暗自感激冯良,给了他一次体会这种优越感的机会。不错,冯良是一个富人,但富人钱再多,也无法换来那份高雅的气质,而罗凡恰恰在这上面占着上风。 让川溶始料不及的是,冯良虽然不是精细的读书人,却对罗凡那看似平和实则高贵的气质很是敏感。他觉得他与罗凡根本不是同一个档次的人,他再富有、再有钱,也无法拥有罗凡那样的自信和自傲,这种自信和自傲跟他袋子里的钞票一点都不沾边。最使冯良泄气的是罗凡那深藏于自信和自傲后面的不经意的轻视,他对冯良的介入竟然能够毫不在乎,仿佛冯良的存在仅仅只是存在,具体到他罗凡身上,什么也不算。冯良开始为自己悲哀,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包括他对川溶那段深刻的恋情,包括他为川溶所做的多年的奋斗和追求。因为在罗凡的面前,他自始至终是失败者,一切的努力,一切的所谓成功,都变得毫无意义。 冯良就是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川溶的家时,下决心离开这座城市的。事实上他的决定非常正确,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因为正如他自己所意识到的,在这座城市里,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这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不过冯良又是一个倔犟的男人,后来他还是进行了一次努力,只是他依然未能成功,这一回击败他的不是别人,而是生死相恋的心中偶像川溶。 十三 我手中握着那枚心形柄铜钥匙,一直找到钻石路123号。这里是不久前新建的宿舍区,名字就叫123小区。小区总共有十几栋宿舍楼,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我向标着“4栋”两个红字的那栋楼走过去。在第一个单元外面,我看见门洞上方标着“一单元101—116”几个字,接下去是“二单元217—232”,“三单元333—348”,“四单元449—464”。我几步走到第五单元门口,立即看到门洞上“五单元565—580”的字样。我毫不犹豫地走进楼洞,在第二楼的左边找到了那个“567”门号。我拿出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瞟一眼柄上那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然后向锁孔插进去,扭上两圈,那扇门便打开了。我站在门口,心想这莫非就是那扇川溶曾为我打开过,而我却没有走进去的奇特的门吗? 门里的一切,正如川溶曾为我交代过的那样,紫色窗帘,床头柜,柜上的电话机,一切都是预料中的。我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走到窗前,立在紫色窗帘的暗影里。我知道我只要伸一伸手,将这一挂优雅的窗帘拉开,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就会走进这个屋子。可我犹豫着没有伸手,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扇窗帘拉开,虽然我已经自作聪明,找到了这个123小区4栋的567号房门,并用那个女人亲手交给我的钥匙打开了这扇久封的门。 那个闷热的星期天,我曾走进过川溶为我开启的另一扇门。 那是图书馆古籍书库的门。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退休老头虽然已经死去,但那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充斥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夹带着腐蚀味和霉味的气息,来自每一页已快糜烂的陈旧的历史。我怎么也不明白,川溶会喜欢这么一种气息,主动向馆长要求来这里工作,还要把我也叫进来。 川溶一进书库,就躲在书架后面换上白色工作服,那样子是要在这地方大干一场。她在书架之间来回穿行着,飘飘忽忽的,好像一个幽灵。她在靠窗的书桌上堆了两叠厚厚的线装书,一本本翻着,翻出怪异的古人陈腐的影子和无声的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自然,那些影子和语言都是残缺不全的,川溶便拿出剪刀和糨糊,企图将这些残破修补齐整,以恢复原来的面貌。 我无所事事,站在一旁看川溶兴趣盎然地干着这一切。终于看厌了,我开始在书架中间走动起来,偶尔停下脚步,把手插进密密码着的书堆里面,抽一本发霉的书出来,顺便抽下一股毛茸茸的灰尘和一道历史的陈迹。却不愿意翻开书本,去窥视那个已不复存在的久远的年代,随手又将书本撂到架子上。 这时川溶从后面说道:“你若不想做别的事,跑到这里来翻翻书,那可是最有意思的。”我没有跟川溶搭腔,我知道她纯粹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唠叨,根本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何况我闻到了川溶话音里的那种陈腐,我已憋闷得什么都没法说出来。 川溶又说道:“我好像一进图书馆就喜欢上了这项工作,好像命中注定,我这人就适合干这些。尤其是古籍部,我一走进来,便觉得这些从古书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格外芬芳好闻。在这个地方待着,简直是一种最大的享受。” 我有些听不懂川溶的话。不可思议,她竟把这里到处充斥着的陈腐糜烂的霉味说成是格外芬芳好闻。莫非川溶出了什么毛病?我偷偷觑一眼正在专心致志工作着的川溶,看她那丰腴的身段,那红润光亮的脸色,她分明又是那么强壮健康,找不到半点出了毛病的迹象。要么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我想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那天我和川溶在书库深处待了许久。她那高涨的工作热忱,使她全然忘记了时间。大概已近中午,库房里变得闷热起来。川溶却浑然不觉,一心操作着,又剪又贴的,那劲头足得很。我看见她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而她不时抬起手腕在额上揩一下。我觉得自己这么闲着也不像话,总该为她帮点什么忙,所以当她额上的汗珠再一次冒出来,我便急忙上前,掏出手帕,讨好地为她揩了一把。 川溶的脸上立即下意识地红了一下,双眸陡地灿烂了。她把注意力从陈腐的遥远的年代转移出来,朝我嫣然一笑。“今天还真有点热哩。”说着,摊着一双沾着糨糊和灰尘、霉迹的手站起身。“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将我工作服上的扣子解开,让我凉快凉快。” 我当然只有遵命。我向她靠近一步,站到她面前。按从上至下的顺序,我开始解她领下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这时我觉得有异,她脖子下的浅胸竟没有衣服遮掩,那是一层雪白的浅胸,乳沟已经很明显地露在那里。我心跳急骤加快。但我控制着激动,告诫自己,也许川溶里面留着领口较低的内衣,完全用不着想入非非,与自己过不去。 我运足气,勇敢地打开第三颗扣子。 我的大脑立刻晕眩了,感觉自己进入一种麻木状态,仿佛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我看见了一双完完整整的酥胸赫然鼓颤着,若不是那条细小而松垮的也可以称之为乳罩的薄带还象征性地托在那里,这对酥胸早就大胆地弹跳出来了。 我的耐性全部消失,双手一用力,另外几颗未解开的扣子便飞得不知去向。我将这件宽大的工作服摊在堆着书本的地板上,再返身把差不多已全裸的光彩照人的川溶抱起来,放到上面摆平,摆出一份隆重的诱惑。 事后,川溶对我说这一次的结合是她平生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回。川溶把功劳归结于我的能干,对我感激不尽。但我心中却清楚得很,川溶的激情和感觉主要源于那糜烂陈腐的特殊气味,是这种气味催发了这个怪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而我仅仅是她以情感的空头支票为抵押,临时借用的一件简单工具。 事实上我的感觉也挺不错。 我知道那一次书库深处的情事,是川溶早就预谋好了的,这从她换工作服时竟然连内衣也一同换掉,就足以说明她的别有用心。 那次情事过后,川溶还非常动情地捧着我的脸,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你真行!你酷似一个人,可你比那个人行。” 我后来才知道川溶说的那个人叫做冯良。 十四 当川溶第二次邀请冯良到她家去时,冯良断然拒绝了。冯良已经没有任何勇气接受罗凡那种平和却深邃的目光,冯良已经被那目光杀伤,一时三刻恢复不了元气。冯良对川溶说:“你就饶了我吧,你宰了我,我也不敢迈进你那个屋子半步了。” 川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冯良走进那个123小区。在4栋567号房子里,川溶和冯良都非常迎合对方,干完他们要干的事情。临离开那里时,冯良拿出了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放进川溶的手心。冯良做着这个动作时,显得落落大方,无法掩饰地透露出只有富人才可能有的优越感。冯良很温情地说:“我物色了好久,才相中这个地方,价格是贵了点,可为了你,为了我们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日子,我心甘情愿买下了。今后这座房子永远是你的了,不论我在不在这个城市。” 稍停,冯良又说,“而且房子的方位和门号都很好记,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只要瞧一眼钥匙柄上的钻石和那串数字,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知道吗?钻石是昂贵的金属,代表我对你永远不变的心。1234567则是乐谱上的七个音符,任何美妙的歌都可谱写出来。而我心中的歌,永远都伴随着你。” 应该说,冯良这番用心和这番表白真诚备至、情深意切。可川溶却没有接过这意义深远的铜质钥匙,她把它重新还给了它的主人。扔下傻在那里的冯良,川溶独自一人下了楼。 那天冯良不自觉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川溶对他的爱至今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似真似幻的纯抒情的色彩,这种纯情的东西就是因其浪漫和纯真,才显得魅力无比、价值连城。现在冯良以一位富人不可避免的方式,在这纯情的爱里掺进其他因素,自然使川溶倍感失望。何况冯良用的是富人包养二奶的方式,这更让川溶受不了。 川溶走出123小区后,满心都蓄满了委屈,眼泪差点就淌出来了。她原本是一位很富于理性色彩的女性,曾经凭借女人少见的理性,牺牲了初恋,到这个城市里换取了户口、工作和舒适的生活。但她同时又是情感动物,时时刻刻都想寻回逝去的初恋。这时冯良终于出现了,虽然川溶知道这段情缘不会太长,但她却企图保存住它的原汁原味,不愿掺进她已恨透了的物质方面的因素。结果这一切还是如期而至,而且是这么迅速。川溶真的想不到,那纯情的初恋在这个物质世界里那么容易坏死。 不过,当冯良离开这个城市即将南下的那个烟雨迷蒙的傍晚,川溶还是收下了那枚心形柄铜质钥匙。这个时候,川溶已把它与初恋的纯洁完全区别开来,当成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后来川溶特意用这枚钥匙开过那扇门,怀着一种凭吊的心情,在这个房子里待了半天。再后来,川溶把钥匙给了另一个男人。 十五 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来。 按照川溶曾给我设计好的,我已经打开那一挂美丽的紫色窗帘,并揿下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的免提键,拨了168台的某一个号码。那熟悉的旋律立即从电话机里飞扬出来,且伴随着播音小姐甜蜜的声音:“这是川溶小姐特为肖先生点播的歌曲,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您肯费心坐在电话机前,按下168台的号码,您就会听到川溶小姐为您点播的这首优美动听的歌曲……” 这里的“肖先生”就是我。读者早就在翻开这部作品时看到了标题下那个蹩脚的署名,168台小姐指的肖先生便是这个角色。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稀奇,因为川溶早跟我说过,她已在168台为我点了歌,要我用那枚心形柄的钥匙打开这扇门后,先拉开紫色窗帘,然后拨打168台。 奇怪的是,我竟在电话里听到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这是我那天在海韵歌厅里听到的小曲。那支小曲还未曾在这个城市唱红,未知川溶那么多歌不点,缘何却点了这首歌,而偏偏168台又储藏了这首歌。 就在我愣怔着的当儿,蓝青的嗓音流泉般从电话里飘了出来: 那年迷失他乡 周围都是冷漠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叮咛还在耳旁 才知前路仍然很长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我无动于衷,没有立即迎过去,我以为那是川溶。川溶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从我跟她的相识,到古籍部书库深处的偷情,到用铜质钥匙打开这扇奇特的门,到拉开紫色窗帘,按下168台,到她的如期而至…… 在这一系列的程序中,川溶始终充当着两个角色,一个是理性的川溶,她一直隐蔽在幕后,精心构思策划,按照逻辑编排故事的起承转合;一个是纯情的川溶,她与我水**融,生死相恋,把我引向情感的渊薮而欲罢不能。眼下川溶正一步步走向我,我不知她又将跟我走向什么不可预料的情节。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从门外走进来的竟然不是川溶,而是我那位户籍警朋友。 我木了片刻,把他让到椅子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刚才我拉开窗帘时被他瞧见了?即便这家伙瞧见了,也未必知道是我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朋友开心地笑了,说:“我们做警察的,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我不可思议。 他说:“那天你跟我在街上查对门牌号码时,你已经把秘密暴露给了我,你手上那枚铜质钥匙的柄上一面有颗钻石,一面是一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 我说:“你这号人太可怕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这人好没心眼。” 朋友告诉我,他是来告诉我一件事的。他说罗凡已经死了,是跳河而死的。大概有两天时间了,尸体是今天早上在河边被发现的。罗凡身上别的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手上却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条浅红色女式裤衩,一件白色乳罩。因为罗凡为了找什么外甥女曾去过派出所,所以办案人员毫不费劲就辨认出了罗凡的面目。 后来在了解罗凡的死因时,才知道罗凡跳河的当晚曾去过海韵歌厅。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说他的外甥女小茗就在海韵歌厅当歌手,而且把她自己作词、谱曲的一首歌唱得特有情调,省电视台都来录了节目,即将在省内外引起轰动效应。罗凡走进歌厅时,歌手正唱得非常起劲,台下的听众几近疯狂,掌声一阵接着一阵,热烈异常。罗凡走到台前,不合时宜地朝着歌手大呼“小茗小茗小茗……”并扑过去要拉歌手的手。 歌手的歌陡地断了线,她睁大眼睛朝扑上前来的罗凡盯了一眼,身子一扭躲过他的双手。歌手怕乱了歌厅的秩序,拦住上前要捉拿罗凡的保安人员,把罗凡引到后台的休息室。她打开那扇后门,指着门外说:“这里没有小茗,你要找的小茗已经死了,你若不信,去问问别人,问问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看见那个叫小茗的女孩没有!” 罗凡在歌手面前站了足足三分钟之久。这么站着时,他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定定的,两颗眸子好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粒围棋黑子。最后他知趣地走出了那扇小门,走进茫茫夜色之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朋友还告诉我,验证了罗凡的尸体后,他们又找了那名歌手和川溶。歌手已经离开海韵歌厅,不知去向,很可能已不在这座城市。后来问川溶知不知道一个叫小茗的女孩,川溶流着泪说,小茗是她的亲外甥女,在她家住了一年多,是跟罗凡发生那件事后出走的,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川溶不知道在海韵歌厅当歌手的女孩是小茗,因为她没去过海韵歌厅。只是不久前川溶偶尔在广播里听到一首歌,那旋律很熟悉,那嗓音也像是小茗的,便为一位朋友向168台点了这首歌。 川溶对办案人员说,也许这位朋友知道小若在什么地方。两个月前川溶跟这个人约定在商场门口见面,她因出门后又回去拿伞,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她拐过商场的墙角时,还看见他跟小茗打过招呼,他那非同一般的眼神,让她生了好长一段时间气。 户籍警朋友说:“川溶说的这个人,你不否认就是你吧?” 我说:“你是说我跟罗凡的死有关?” 他说:“也不完全是。我们主要是要找到小茗,她是罗凡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人。” 我说:“我从来没跟一个叫什么小茗的女孩交往过,你可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他说:“你是去过海韵歌厅的。海韵歌厅的老板告诉我们,你是他们歌手的男友,你亲自陪她排练那首已逐渐唱红的新歌,而且还坐在一边录了音。” 我说:“她不是小茗,是蓝青。” 他说:“蓝青?蓝青会不会就是小茗?” 我说:“这是你们警察的事。” 他说:“不管是蓝青还是小茗,如果你知道她的行踪,麻烦告知一声。” 说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十六 我重新把那挂美丽的紫色窗帘放下来。我知道川溶再也不会朝这挂窗帘走过来,走进我用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为她打开的这扇门。缘起还有缘尽时,何况我跟川溶的情缘自始至终便掺杂着太多的因素,这些因素像无形的蛛网,编织出这个情与缘的故事,最终又羁绊着这个故事,将它生生地勒死。 接下来我又想起另一个女性,那个被我叫做蓝青的女孩。她是不是与罗凡有过瓜葛的小茗?我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是不是小茗,与我又有何干呢?我仅仅与一个愿意叫蓝青的女孩有过交往,我在她身上看见一道影子,一道与她叠印着的我有意无意寻觅了许多年的影子。这是我爱上她的唯一的理由。我好想把手上这枚钥匙交给她,让她自己打开这扇门,把她和她身上那道奇特的影子保存在这个神秘的房子里。 但我无法找到她。 她到哪里去了呢?她还在这个城市里吗?难道她就那么谜一样走进我的生活,又谜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房子里无聊地绕了一周,我决定离开这里。没有人跟我走进这道门,走进爱情温馨的怀抱,我一人待在这里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瞟一眼房间里的设施,带着一种荒凉的有些古怪的心情,缓缓向门口挪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震响了。 我心上一阵惊悸,不知是被这个声音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刹住步子,然后转过身来,朝床头柜那个方向望去。 我看见那部刚才我收听过168台的电话机震颤着,那样子带着几分抒情的意味,像一位初恋的情人第一次得到爱的信息。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是谁打的电话呢?谁会往这部连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的电话打电话呢?我感到非常纳闷。 但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那个声音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组装起来,还是拆开,我都能听得出。我说:“蓝青,你怎么想起要打这个电话?你是怎么知道这部电话的号码的?连我至今还不知道它的号码是什么呢。” 蓝青说:“是你亲自告诉我的。” 我说:“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蓝青说:“7654321,你不是曾告诉我一个这样的号码吗?” 我有些莫名其妙了。我当时是跟她开玩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样的电话号码,而她居然当了真,居然用这个电话号码找到了我本人。 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我说:“蓝青,你在哪里?好多人包括我都在找你呢。” 蓝青说:“我在哪里,这难道那么重要?这你用不着管。我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才给你打电话,莫非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声音?” 我说:“当然想。” 蓝青说:“那就够了。” 然后电话挂断了。 我久久地握着话筒,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而没有说出来。可此时我唯一的办法只有缄默不语,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 最后我放下话筒。 我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随手将门带上。 外面已经下起细雨,迷迷蒙蒙,布满低低的天空。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中午,怎么今天的迷蒙细雨与那天这么相似呢。 我想,是不是这一切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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