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
健孤而畏冉闵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
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
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八
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温也。
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惔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
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咥,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奰发而不戢;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蠭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
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谋愈深,祸愈成矣。
九
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国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
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人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归镇,未尝内偪朝廷,如裕之为也。
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彊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蠭起之寇,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苟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
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