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舒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庾子惠却已经弯了腰,叩拜下去:“臣有罪。”
谢汲本来想要伸手去扶他的,可他一句臣有罪,谢汲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
是啊。
庾子惠抹去名册上郑檀道的名字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自作主张,他是没有跟宇文舒商量过的。
这么大的事儿,他又一向都知道宇文舒最恨的就是贪墨,还敢这样替郑檀道遮掩,如今事发了,他自然是要先请罪的。
是以谢汲没有动。
宇文舒呢?
这么多年,两个人一起长起来的,小的时候,庾子惠身子不好,他总是护着他,再大一些,他处境艰难,就是庾子惠替他卖命筹划,互相扶持着,长了这么大。
他早就知道,做了皇帝,便真正是孤家寡人,他要幸运一些,身边还有一个阿拂,可是昔年的那些朋友,那些一路患难与共的同袍,很难再找回当初的情谊了。
而事实证明,在他御极之后的短短几年中,庾子惠、谢汲、荀况,乃至是当年频频给他脸色看的谢潜——这些人,都变了。
后来他想明白了,变得是他,并不是他们。
他早该习惯了这样的生分,可是庾子惠今天这一跪,还是把他给跪懵了。
即便是先论君臣,再论旧情,难道就一定要生分成这个样子吗?
宇文舒一抬手:“你先不要说话,我有话问你。”
庾子惠一怔,便又颔首应声:“官家只管问,臣知无不言。”
“我们如今,是该先论君臣,这不假,但是令贞,咱们还是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了?”他说完了,侧目去看谢汲,“还有你,情分都是一样的,他这样跪着,你就冷眼看着吗?他突然说有罪,你一动不动的干看着,那你该是知道,他罪在哪里,是吧?”
宇文舒倏尔冷笑:“什么事儿没一起经历过,多少的风浪没有一起走过来,到现在,你们这样在我的面前,口口声声论君臣,口口声声说有罪——令贞,你太叫朕失望了。”
庾子惠瞳孔蓦然放大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宇文舒最生气,最难过的,在什么地方。
这几年来,他很少进宫,不怎么露面,偶尔进宫见了宇文舒,也是端着君臣的规矩,哪怕不像是朝中那些大臣,那般拘谨,可到底和从前不同了的。
但宇文舒并不是这样待他的——宇文舒仿佛比从前更加珍惜两个人之间的情分,从不在他面前说“朕”,即便是他再刻意的疏远,宇文舒也都只当没看见。
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从没有感觉到,自己受了冷待,两个人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
——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谢汲听出了门道来,而庾子惠的愣怔,也叫他看出端倪。
于是谢汲眉心一动,上前去,略一弯腰,几乎是连拉带拽的,把庾子惠从地上拉了起来:“官家都这样说呢,有什么话,你只管坐着好好说,你是存了歪心思,还是为官家好,官家自个儿有分辨,别动不动就先跪下去请罪,叫人看着怪不舒坦的。”
宇文舒张口啐他:“这会子要你来充好人了?刚才干什么去了?”
他不是真的生气了。
庾子惠一颗心放回去,长舒了口气:“官家方才的用意,我明白了……”
他话到后来,声儿渐次弱下去。
宇文舒一记白眼丢过去:“这么些年过来,我明白你们的心思,我也早就知道,君臣之间,和从前自然有许多不同,就连阿拂素日里都劝我,看开些,可你方才那样子——如今你晓得不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