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想了想,人又不是黄金,怎么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任何事做到顶尖,都是政治,都会被人妒忌;即使是黄金,也会被某些人说成是臭狗屎。人生苦短,不如不管,继续任性。蔡襄索性展开笔墨纸砚,开始给皇上写一篇言简意赅、涉及饮茶方方面面的千字文:《茶录》,上篇论茶,下篇论茶器。谈茶器难免涉及茶盏,最近街头传闻,建盏有了些极少见的窑变新品种,美艳近妖。蔡襄按耐住心里不断涌起的好奇心,不去查访实物,在宣纸上写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它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蔡襄丝毫没提及传说中的窑变。他三十九岁了,在系统内为官也这么久了,这点事儿还是想得明白的。如果推崇数量极少的孤品而不是主流一等品,价值和价格体系无法健全,赝品、仿品必然蜂拥而至,长久看,必然严重损害当地经济。至于兔毫盏的高下如何定,留给爱思考的皇上锦上添花吧。皇上一添花,兔毫建盏天下第一就成了定论,他这篇不足千字的文章就成了千古文章。嘿嘿。

    约五十年后,顺着蔡襄在《茶录》中的说法,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写道:“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

    大宋嘉熙二年(公元1238年),天目山明空院迎来了又一批日本国来学习禅宗的僧人,住持昙印大和尚让人准备了一些极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僧衣、钵、盏。这些从库房深处翻出来的器物极其粗糙,因为来的僧人太多,器物不够用,几代人不喜用的东西都被翻出来凑数。轮到最后一位,其实已经没的可选,一只建盏剩在箩筐里,釉色和“兔毫”迥异,和古拙幽玄的当下审美差异巨大,这个日本僧人也毫无办法。

    喝完茶,静观这只盏,他清晰地看到了家乡海边无比浩瀚的星空。他心里说,一杯子,一辈子,一定要把它带回家乡去。2015年8月初的一天,对着渤海和黄海的交界,仔细琢磨这三个梦和人性,我想我知道了为什么曜变天目盏都到日本去了。(文/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