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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年的秋天,丁城都要去登一座山。他不是职业登山者,也不可能去挑战珠峰之类的,只能去攀登一些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险恶的山峰。多年来,也征服了不少耸立的山峰,最高的山峰也有四五千米。 丁城是孤独的登山者,没有伙伴,总是独自前往一座山,默默地登上顶峰后,找个背风处,扎好小帐篷,休息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日出后下山。这样其实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跌下山谷,或者碰到什么突发事情,命丧黄泉。丁城不惧怕死亡,不登山才会死,会憋死。登山是丁城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也可以说是排解内心的积郁。 哪怕真的死在哪座山上了,丁城也会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无所牵挂。 丁城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亲戚们从来都没有来往,也不会在乎他的死活。至于朋友,根本就没有几个,而且都不是那种过命的朋友,若有若无。在公司里,一切都按部就班,丁城对谁都一样,不讨好也不害人,做好自己的技术活,在同事眼中,就是个无害的老好人,没有人和他深交。 丁城有过一次婚姻。 那是他二十五岁那年,他还是部队里的一个副连长,经过领导的介绍,娶了陆军医院的一个护士。护士叫秦兵,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微胖,脸有些黑,住院的士兵们都叫她黑牡丹。黑牡丹相亲时,一眼就瞧上了丁城。尽管瘦点,丁城还算是帅气的军官,而且喜欢文学,业余时间里写些诗,偶尔会在部队内外的小报上发表一两首。秦兵很快就粘上了丁城,不久就结了婚。丁城是通信连副连长,级别不够,结婚后没有分房子,陆军医院的领导照顾秦兵,给了套一室一厅的家属房,他们才有了自己的窝。 丁城的部队离陆军医院有二十多里地,不值夜班时,他就会在傍晚时分,骑着单车回家。秦兵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着他,如果秦兵值班,饭菜热在锅里,他回到家就能吃。秦兵值夜班,丁城去陪她,在士兵们的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好景不长,他们结婚一年后,就离婚了。开始时,丁城好长时间不回家,秦兵就到部队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丁城十分狼狈,部队领导也十分烦躁。有天晚上,丁城突然回到家里,将秦兵和陆军医院的一个男医生堵在了被窝里,秦兵不得不答应离婚。秦兵后来逢人便说,丁城不是男人。那些怪话传到丁城耳朵里,他也不气恼,只是一笑而过。他从来没有说过秦兵的坏话,最多只是说他们在一起不合适,成为夫妻本来就阴差阳错。 在碰到尚小裳之前,丁城还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男人。 因为秦兵根本就激不起他的欲望,而秦兵是个欲望如火的女人。遇见尚小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秦兵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没有爱,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座坟墓。那时他已经三十八岁了,早已转业回地方的通信公司上班,诗歌也早已不写,只想平平安安过平淡的日子。丁城不相信什么缘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个教训,像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只要他想到婚姻,那根绳索就会自然地勒紧,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再婚的原因。 尚小裳的出现,仿佛就是一道暗夜之光,照亮了他荒芜许久的心地。 那时他没有热爱上登山,只是每年抽个时间,利用年假,去完成一次旅程。丁城光棍一人,没有什么花销,旅行是他每年最大的花费了。丁城是个生活严谨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个良好的计划,旅行也不例外。每年的旅行,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都会几个月前就做好攻略。那年的旅行计划是稻城,他准备在成都租一部越野车,自驾完成这次旅程。也就是在这次去稻城的自驾游中,他遇见了尚小裳。 和尚小裳交往的始末,都清晰地印记在丁城的脑海。 每次去登山,他都会深刻地回忆一次尚小裳,尽管早已和她断绝关系,连微信好友都删除了。他承认自己一直爱着尚小裳,如果没有爱,他就不会一次次去登山,一次次回忆。 这是2019年的秋天,丁城计划好了去川西登海拔4860米的达古冰山。丁城今年四十三岁,也是爱上尚小裳的第五个年头。他选择了五年前和尚小裳相识的那天登山,也就是10月21日。出发前,他查看了当地的天气,登山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心里踏实了些。不过,对于未来到的日子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打包票,丁城做好了遇到最危险事情的心理准备。 2 从上海飞往成都,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航程。从成都开车到黑水县城,需要一天的时间,本来不用那么长时间,汶川那里的高速公路因泥石流被中断,还没有恢复通车,只能绕道而行。丁城一大早驾驶着那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出成都,经茂县,穿过猛河大峡谷,到达黑水县城时已近黄昏。这一路上风光绮丽,丁城都有点审美疲劳了。在预订好的老兵旅馆住下来,冲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觅食。 这天是10月19日,为了后天的登山,他必须好好休息一天,习惯如此,他不是那种急匆匆的人。黑水是个很小的城,却很干净,吃饭的地方很多,尽管此时已进入旅游淡季,很多饭馆的门还是开着,肉香依然在空气中飘荡。闻到肉香,丁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然地想起了尚小裳。尚小裳是个肉食动物,每顿饭都是肉都没有问题,丁城领教过她吃肉的厉害,曾经戏谑地说她是匹母狼。她说自己真的是匹母狼,碰到饥荒岁月的话,小心把丁城吃了。丁城喃喃自语:“小裳,你就是将我啃得尸骨全无,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竟然离我远去。”说完,他走进了一家小饭馆。 点了凉拌牦牛肉和红烧茄子,要了瓶啤酒,丁城开始了晚餐。 长时间的孤独生活,丁城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块牦牛肉被嚼得有滋有味,吞下去后,再喝口冰凉的啤酒,感觉生存的美好。人如果不学会自我安慰,那注定困难重重。看了看微信,丁城的牙齿停止了嚼肉,凝视着手机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尚小裳发过来的消息,希望他加回她的微信。 这不是真的,丁城心里一个声音在喊叫。关掉手机,继续吃肉喝酒,心被一把小刀割着,疼痛异常。酒肉无味,丁城打开手机,进入微信,的确,是尚小裳发来的消息。咬了咬牙,丁城加回了她的微信。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尚小裳的情景。 她从苏州到上海来办去美国的签证,一起吃了顿午饭,在一家西餐厅。尚小裳依然那么爱吃肉,而且胃口特别好,一连吃了两份牛排。丁城什么也不想吃,只是看着她吃,这是最后的午餐,他心里十分难过,而尚小裳却像什么也不会发生,纵使“分手”两个字从她红唇白牙间吐出,也显得若无其事,笑容满面。她真切地说:“大叔,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我男朋友要我去的,我离不开他,我们分手吧。” 丁城浑身颤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尚小裳笑得纯真,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叔,你怎么了?不高兴?” 丁城苦笑地摇了摇头。 尚小裳说:“就是嘛,大叔对我最好了,怎么会生我的气。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说过,你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比我大十八岁呢。” 丁城大脑一阵迷茫,傻傻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尚小裳说:“这里的牛排真的很好吃,我下次来上海,你还要请我吃哟,你答应过我的,要养我一辈子的,让我一辈子都要好好吃肉,否则我就把你吃了,我可是一匹小母狼。” 这是人间喜剧还是悲剧,丁城无从判断,也许正是因为她这副天真的模样,才让他一直念念不忘,尽管她吃完午餐离开后,就将他的微信拉黑了,从此杳无音讯。他是个十分冷静和内敛的人,不会死缠烂打,也不可能再去找她,只是用登山排解一年一度积累下来的思念和怀想。 丁城喝了口酒,眼睛有些潮湿,重新加了尚小裳的微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尚小裳还是那个尚小裳,她先说了话。 “大叔,还记得我吗?” 她打出的字后面还带着一个吐舌头的淘气表情。 丁城内心波涛汹涌,却冷静地发了两个字:“记得。” 尚小裳:“哇,我以为你忘了我。” “怎么会。” “大叔,你还好吗?” “还好。” “别冷冰冰的嘛,我喜欢你叫我小丫头,像从前那样宠着我。” “小丫头。” “听到你叫我小丫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事情了。” “你开心就好。” “大叔,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怎么了?” “我得了病,治不好的病。” “什么病?” “脑瘤,不好的那种。其实,去年就得病了,动了手术,医生说,我半个脑子都被挖空了,我说剩下半个脑子也不错,反正人也用不了那么多脑子。医生很好的,也是个大叔,长得没有你帅,可是,他没有抱过我。可能是嫌我丑吧。” “你不丑。” “真的变得好丑,脑袋上留下了几道大疤,脸也歪了,都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脸了,你知道的,我以前是多么爱美。” “可怜的小丫头。” “可怜倒是不可怜啦,我都习惯自己的丑了。不过,有个护士姐姐,对我可好了,经常拥抱我。她拥抱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来,你的拥抱比她温暖。去年做完化疗后,我想可以多活几年了,没想到今年又复发了,前段时间又开了次颅。推进手术室前,我想我不会再活着出来了,那时多想再见你一眼,让你最后拥抱我一回。当时觉得来不及了,也不想给你电话了,你的手机号码我一直留着的。死神可能是觉得我还有愿望未了,又一次放过了我。” “你现在在哪里?” “你猜。” “我猜不出来。” “嘿嘿。” “告诉我。” 尚小裳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微信谈话中止。丁城对她的话将信将疑,甚至怀疑和他说话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尚小裳,是男是女也搞不清楚,也许是个骗子,盗用了她的微信,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丁城也不排除她就是尚小裳,假如真的是她,她真的得了绝症……他心如刀割,哪怕是一生都不要得到她的消息,也不希望她有如此结局。丁城食之无味,结了账,匆匆地回到了旅馆。 3 黑水城的夜宁静得可怕,丁城躺在床上,焦虑不安,不停地看着微信,希望尚小裳告诉她在何方。如果得知她的消息,他将马上驾车离开黑水城,去找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的冲动。他一连发了几个消息,问她在何处,尚小裳就是不回他的消息。 丁城想起了初遇尚小裳的情景。 之前每次出游,丁城都没想到会有什么艳遇,每一处美景就是最好的艳遇。他不是什么独身主义者,主要是和秦兵的那次婚姻给他心里埋下了恐惧感,觉得婚姻是可怕的,麻烦的。一个人过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不欠任何人的,包括感情,连同物质。 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翻过一座大山,丁城看到了平静的草原和蜿蜒如蛇的河流。停下车拍了几张照片,尚小裳就出现了,她穿着火红的外套,戴着白色的绒线帽子,脸被印花的布包着,眼睛被太阳镜遮住了。这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背着背包,在不远处的路边朝他招手。 丁城观察了一下,前后都没有车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有些莫名其妙。丁城听说过一些旅途上的奇闻,比如女孩子将你的车拦下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城没有理会她,越野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扬起一股浓尘,将女孩子淹没。丁城可以感觉到,女孩子一定十分沮丧。车开出了好长一段路,丁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假如女孩子一直搭不到车,会不会碰到什么危险?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他将是个见死不救的罪人。想着想着,丁城掉转了车头,回到了女孩子拦车的地方。 女孩子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根本就不搭理他,像是在生闷气。 丁城摇下了车窗玻璃,大声说:“喂,你不是要搭车吗?” 女孩子瞪着他,不说话,手上拿着手机。 丁城说:“奇怪了,难道你不想走了。” 女孩子开了口:“有什么了不起,我不需要施舍,不走了,我就不相信,我等不到车。” 丁城下了车,走到她跟前,笑了笑说:“小丫头,有个性。不过,我告诉你,这片草原上传说有野狼出没,你要是不跟我走,葬身狼腹可不关我的事了。” 女孩子气呼呼地说:“我又不是吓大的,就是葬身狼腹,也比坐你的车强。” 丁城觉得这个女孩子太不讲道理了,上车开车就走。岂料,车一开动,女孩子屁股上像装了弹簧,蹦起来在车后追赶起来,边追边喊:“停车,停车——” 丁城刹住了车。 女孩子放好背包,坐在了副驾驶上。 她嘟嘟哝哝:“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帅气,打死我也不坐你的车。” 丁城乐了:“你太刁蛮了,你要搞清楚,是你碰到困难了,我是在帮你。” “嘿嘿,我看你是没安好心吧,是不是想到我是个女孩子,企图占我便宜,才回来拉我的,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狼心狗肺。我警告你呀,千万别在我身上动歪脑筋,我不是那么好惹的。”女孩子凶巴巴地说。 丁城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幼稚。你想想,在这荒山野岭的,我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欺负你,有谁会发现。” “你,你不会真的起歹心吧。” “嘿嘿,那可不一定,要看我的心情了。” “大叔,看你面相也不像是坏人,对不对?” “难道坏人脸上都刻着‘坏人’两个字?” “大叔,你别逗我了,我这个人脾气倔,可是胆子小,经不起吓的,从小娇生惯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吓我了,求你了。” “我没有吓你,只是和你讲道理。” “对,对,是我不讲道理,你原谅我了吧。”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别提了,我和三个同学出来玩,结果在路上我和她们吵架了,就赌气下了车,这些没良心的,真的就把我扔在这里了,见到她们,我可要跟她们打一架,太气人了。” “一起出来玩,要有团队精神,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你是碰到我了,要是出什么事,你父母亲会怎么样,你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大叔,你说得对,太对了,我都后悔死了。” “很多时候,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大叔,真的太感谢你了。你放心,我不白坐你的车,我有钱,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你只要把我带到稻城就可以了,我找到她们,和她们一起回去。对了,我叫尚小裳,你呢?” “丁城,甲乙丙丁的丁,城市的城。” “这名字怪好听的。” 一路上,尚小裳给丁城献着殷勤,又是点烟,又是递水,还给他削苹果。丁城从没有被一个年轻女孩子如此服侍过,心里暖洋洋的,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些提防。 那个夜晚,丁城决定在一条河谷的林子里宿营。黄昏的时候,车停进了林子里。在河边开阔的地面上,丁城从车的后备厢里搬下了宿营的东西。尚小裳惊讶的是,丁城太享乐主义了,像是把家装进了后备厢。帐篷、睡袋都是必需品,她也带着。他竟然还带着折叠椅,可以折叠的小桌子,还有铝锅、铁锹之类的。让尚小裳大开眼界的是,他还带了许多新鲜的食物,肉类、蔬菜、水果、咖啡、面包……似乎应有尽有。尚小裳吃惊地问道:“你这是?”丁城淡淡地说:“度假呀。”尚小裳瞪着眼睛说:“没像你这样的。”丁城说:“人生困难重重,什么时候都不能亏待了自己,伺候好了自己,活着才有意思。”尚小裳说:“和你相比,我们都是一些苦行僧。” 丁城说:“别废话了,去找些干树枝,我要野炊了。” 夕阳落山之前,丁城已经支好了帐篷,生好了火。铝锅里熬着西红柿鸡蛋汤,火上还烤着切得很碎的羊肉串,香气飘来荡去。肉烤得差不多后,丁城还开了瓶红酒,小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丁城和尚小裳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脸都被篝火映得通红。 “你喝酒吗?”丁城瞟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酒。 尚小裳说:“我不会喝酒。” 丁城说:“不喝也好,在高原上,喝酒不好。” “那你为什么喝?”尚小裳盯着他。 丁城说:“我和你不一样。吃吧,我看你饿坏了。” “说实话,真饿了,开动。”说完,她抓起羊肉串吃了起来。 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丁城说:“慢慢吃,没有人和你抢。” 尚小裳嚼着羊肉,皱着眉头说:“好像没熟,咬不动。” 丁城说:“在这个地方,能咬就不错了,还要怎么熟,凑合着吃吧。” 尚小裳吞咽着羊肉,像是要被噎住,但她并未停止吞咽。 丁城注视着她,喝了口酒说:“你长得还蛮好看的,特别是眉毛和眼睛,迷人极了。” “大叔,你什么意思,别,别起歹心呀,我可是良家少女。”尚小裳瞪着眼说。 丁城哈哈大笑。 那个晚上,丁城一夜没睡,坐在篝火旁边,想着什么问题,不时往火堆里添柴。其实,帐篷里的尚小裳也没有睡实在,她提防着丁城,生怕他突然闯进来图谋不轨,她手上还握着那把削水果的小刀。直到天渐渐地明亮起来,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她才收起了水果刀,从帐篷里爬出来。她发现丁城已准备好了早餐,早餐丰盛,有火腿肠、牛奶、咖啡、面包等。丁城的脸看上去有些憔悴,后来尚小裳知道他一夜都在守护着自己,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4 响起了敲门声。 丁城的身体从床上弹起来,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他,敲门声还在继续。丁城想,是不是警察查房,这两年,警察都喜欢查房。他打开了门,睁大了眼睛:“你——”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尚小裳。她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不过此时穿的羽绒服,戴着绒线帽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脸瘦了一圈,的确有点歪,不过还是那么秀气。长长的头发让丁城产生了怀疑,她真的得了那种病?丁城吃惊得手足无措。尚小裳笑了,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令丁城迷醉。 尚小裳扔掉背包,轻声说:“大叔,能抱我一下吗,我冷。” 丁城眼睛一热,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大叔,我是不是很丑。” 丁城哽咽地说:“小丫头,你不丑,你永远是我美丽的小丫头。” 尚小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丁城说:“为什么。” 尚小裳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爱我的。” 丁城说:“你的头发还是那么香。” 尚小裳说:“那是假发,是那个护士姐姐送给我的,来时,我喷了些香水。我戴着假发来见你,怕你看到我的头害怕,我不想让你害怕,你不要看我的光头,好吗?等以后头发长长了,再让你看。” 丁城说:“我不怕。” 尚小裳说:“你不怕也不让你看,我要在你心中留下美丽的样子,不要残缺。” 丁城说:“有时,残缺也是一种美,那是饱经磨难之后的美。” 尚小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我还是不让你看。答应我,好吗,我亲爱的大叔?” 丁城的热泪滴落在她的假发上:“你怎么找到我的?” 尚小裳说:“有爱就能够找到,不管你在哪里。尽管我没有加过你的微博,但是我知道你有微博,虽然你的微博没几个粉丝,你也没有加过任何人,我却一直默默关注。你每次要去哪里,都会提前几天发一条微博,像是冥冥之中给我指引着一条道路。到黑水后,我挨个宾馆打听,终归被我找到了你。” 丁城说:“傻丫头,为什么不问我我在哪里?” 尚小裳笑了:“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5 尚小裳沉睡的样子,像个婴儿。丁城在一旁守护着她,好几次,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苍白的脸,却忍住了,生怕吵醒她,睡眠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尚小裳就像梦幻之中的落难公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奇迹,丁城一直想,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的。尚小裳和他有说不完的话,她是说着说着就沉睡过去的。 丁城通过和她聊天,才知道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尚小裳确诊罹患恶性脑部肿瘤之后,这个家庭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惊惧,和家人反应截然不同的是,尚小裳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得了脑癌吗,不就是死亡吗。她在动手术的前一天傍晚,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时,看到梧桐树下的枯叶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死去的麻雀。她蹲下来,捡起了那只死鸟,双手捧着它。母亲见状,惊惶说:“快扔掉它,多么不吉利。”尚小裳笑了:“妈妈,你看它睡得多安详,它没有死,它是睡着了。”母亲从她手中夺过死鸟,扔回地上,拉着她的手就走。尚小裳还是笑眯眯地说:“妈妈,你不要怕,如果我死了,你就当我睡着了。”母亲被她说得眼泪汪汪。 第一次手术的成功,给尚小裳带来了希望,也给亲人们带来了希望。父母亲说,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给她治病。那些靶向药贵得离谱,为了给她治病,父母亲倾其所有。父母不是那种特别有钱的人,如果没有大病大灾,靠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尚小裳的一场大病,使他们陷入了困境。尚小裳有个亲姐姐,来医院探望她时,信誓旦旦,说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她的病,不会袖手旁观。可是,真要她掏钱之际,她就缩手缩脚了。母亲去找她,她不停地诉苦,给了几千块钱打发母亲,还让母亲去网上众筹。尚小裳对母亲说:“如果要众筹,我这病就不治了。”父亲也不同意众筹,大不了卖房子,况且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能去乞讨。在父亲眼里,众筹就是乞讨。尚小裳和父亲想法不一样,她是不想占用公共资源,觉得有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如果自己去众筹,于心有愧。 化疗结束之后,尚小裳就去上班了。 她的工作是教孩子们绘画。父亲不同意她去上班,毕竟她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尚小裳在某些时候是很固执的,根本就不听父亲的话。母亲理解她,是想要为家庭分忧。父母亲扭不过尚小裳,只好让她去上班。况且上班也不是什么坏事,和孩子们在一起,她的心情会好些,情绪对她的病有很大的影响。的确,孩子们给尚小裳带来了快乐,她认为自己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自己还那么年轻,应该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尚小裳也想过丁城,有时会有种去找他的冲动,甚至想把他的微信加回来。尚小裳还是忍住了,觉得这个时候找丁城是卖惨,会让丁城觉得她有所图,姑娘有自己的尊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在许多夜深人静之时,尚小裳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丁城温暖的拥抱,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她的枕巾。 家里有个癌症病人,时间一长,家庭成员的情绪自然会受到影响。父亲在外为了钱财奔波,生意越来越难做,发出去的货收不回款,心情不好,就会冲着老婆发脾气。母亲不能顶嘴,回几句话,父亲就勃然大怒。尚小裳也不敢说话,躲在房间里不知所措。有时,她会走出房间,帮母亲说几句公道话。父亲就朝她身上撒气,指着她的鼻子吼叫:“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的债,你是回来讨债的鬼。”此话伤人,尚小裳哭喊道:“我离开这个家,不要你们管,我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母亲就抱着她痛哭流涕。父亲知道话说重了,默默地出门找人喝老酒解闷去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母亲说:“裳儿,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活了,不和他过了。”尚小裳安慰母亲:“妈,都怨我,要不是我得病,爸也不会这样,我不怪他,他心里也苦。” 今年夏天,尚小裳的病复发后,父亲的情绪更不好了,不光发脾气,甚至动粗。母亲也像是变了个人,眼中有恨,经常沉默无语,看上去十分吓人。尚小裳害怕对上母亲的目光。做完第二次手术后,尚小裳对母亲说:“妈,等我化疗完了,我就搬出去住吧,不连累你们了。”母亲听了她的话,不顾病房里有其他病人,歇斯底里喊叫:“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要去哪里,我们辛辛苦苦赚钱帮你治病,你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尚小裳说:“妈,你们别朝我吼叫了,求你了,你们再朝我吼叫,我就真的走了,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母亲大口地喘着气,直勾勾地看着她,脸涨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化疗出院后,父母亲总是嘀嘀咕咕的,尚小裳知道他们说什么,就是怕她真的离家出走。父亲要母亲看好尚小裳,她提出要去上班,他们怎么都不同意。尚小裳完全失去了自由,就是想去找最好的闺蜜聊聊天也不行。闺蜜来到家里探望尚小裳,母亲偷偷地听她们说话,监视着她们。尚小裳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就是出门走走,母亲也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尚小裳以前养了只狗,那只叫丁丁的哈士奇和她感情极深。得病后,第一次住院回家,尚小裳就发现丁丁不见了。丁丁是丁城送给她的礼物,一直和她相依为命,度过了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很多很多不能与任何人说的话,她都会向丁丁倾诉,仿佛就是在向丁城倾诉,而丁丁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找不到狗子,尚小裳急得团团转。她焦虑地问母亲:“我的狗子呢?我的狗子呢?” 母亲告诉她,狗子送人了。 尚小裳化疗后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泪水滴滴答答落下:“妈妈,为什么?” 母亲不能告诉她,是因为算命先生说,尚小裳不能再养狗了,狗和她犯冲。母亲清楚,尚小裳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话。尚小裳伤心欲绝的样子,母亲于心不忍:“我去帮你要回狗子,裳儿,你别哭坏了身子。” 尚小裳哭着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父亲阴沉地说:“你们谁也不能去,这个家里不能再养狗了。” 尚小裳说:“爸,你太不讲道理了。” 父亲说:“你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着你,这次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母亲央求尚小裳:“裳儿,你得病,我和你爸都像丢了魂一样,为了你,我们什么都可以去做,你就听你爸这一回吧,等你病完全好了,我求你爸去把狗子要回来,行吗?妈妈给你跪下了。” 母亲扑倒在地,跪在尚小裳跟前。尚小裳的身体瘫软下去,和母亲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尚小裳一直想念丁丁,像想念丁城一样。这次病症复发,又一次逃脱死神的魔掌,尚小裳对丁丁思念更甚。化疗结束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母亲把狗子要回来。尚小裳说:“我知道,你们去找过算命先生,说我和狗子犯冲,我的病是由狗子引起的。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如此相信这些旁门左道。我的病和狗子根本就没有关系,你们想想,狗子送走了,我的病还不是又复发了。如果狗子在,我也许不会复发。你们一定想问,这是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一年多来,我很不快乐,因为没有狗子在我身边。医生都说过,要我保持快乐的情绪,没有狗子,我能快乐吗,狗子是我的命。我的病复发,就是因为没有狗子,你们明白了吗?” 父亲瞪着眼睛:“狗子是你的命,那我们是你的什么?难道我们连狗子都不如,为了你,我这条老命都快交代了,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知道吗,你也是我们的命,要是没有了你,我们怎么活。想想也心酸呀,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会如此悲惨,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本想晚年享点清福,没料到要为女儿做牛做马。辛苦点不说,还要遭大罪,你的病,就是我的罪呀!” 尚小裳无言以对。 母亲也希望狗子回到尚小裳身边,让她快乐,帮她说了几句话。父亲对着老婆一顿臭骂。母亲受不了了,和他吵了起来。俩人就像仇人一样,污言浊语从双方嘴巴里喷出,最后俩人厮打在一起,不可开交。尚小裳哭喊道:“求求你们,别打了,我不要狗子了,只求你们有个安宁。” 从那以后,父母亲就真的变成了仇人,动辄就吵,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尚小裳无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要么死,要么逃。母亲紧紧地盯着她,死也死不了,逃也逃不脱。尚小裳想,自己的病再次复发吧,这样死去,合情合理,也许在她死后,他们会回到宁静的生活。 有天晚上,父亲回家后,因为一点小事,和母亲大吵大闹,趁着他们扭打在一起,尚小裳偷偷地溜出了门。她找到了闺蜜,借了点钱,买了张机票,义无反顾地飞成都去了。这次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丁城,她心里很清楚,只有丁城才会接纳自己,呵护自己,把自己当个宝贝。 当然,这也是一次冒险,一次赌博。 6 尚小裳在沉睡之际做了个梦。梦中的尚小裳在无人的旷野迷失了方向,浓雾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将她淹没。浓雾中传来野兽的嚎叫,她分不清那些野兽是狼还是虎豹,或是些什么邪恶的怪兽。尚小裳站在旷野之中,瑟瑟发抖,像是秋风中的枯叶。她想喊叫,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就发不出声音。尚小裳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茫然无措,死亡就像一场迷雾,顷刻间将她卷走。她不怕死,怕的是死的时候是如此孤寂,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迷雾笼罩着她,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野兽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就在她耳边……尚小裳在惊惧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微笑的脸。 那是丁城的脸。 丁城用毛巾轻轻地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小丫头,你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尚小裳的心顿时踏实了,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意:“谢谢你,大叔,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的。” 丁城说:“你让我怜爱。” 尚小裳笑眼迷离:“我不要怜,只要爱。” 丁城笑了笑:“饿了吧,起床,我带你去吃早餐。” 尚小裳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真饿了,想吃肉。” 丁城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子:“还是爱吃肉,这没有变。” 尚小裳说:“我是匹小母狼嘛。” 丁城叹了口气:“是病了的小母狼,不过,我看你现在更像只小病猫。” 尚小裳娇嗔道:“不许说我小病猫,否则我要生气的。” 丁城说:“好了,别淘气了,快起床,带你去吃肉。” 丁城还是从前的那个诚挚的男人,这是对尚小裳最大的安慰。其实,尚小裳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家中逃出来,并不确定丁城会重新接纳她,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再浓郁的情感也会淡化,况且尚小裳还和他分了手的,他们早已没有了关系。 丁城找了家牛肉面馆,切了一大盘酱牛肉,放在尚小裳面前。 看到堆得满满的那盘酱牛肉,尚小裳两眼放光。 她拿起筷子,夹起牛肉片往嘴巴里送,边咀嚼边说:“香,太香了,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快朵颐了,有这盘酱牛肉的人生,死而无憾了。” 丁城还是一如往昔,默默地看着她狼吞虎咽,不过,这次他的眼睛里有波光闪烁。他仿佛在梦中,觉得这不是在现实之中,多年来,他无数次梦见尚小裳,默默地看着她吃东西。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冰凉,却是那么真实。顿时,丁城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感动,拿起纸巾擦了擦眼睛。 尚小裳说:“大叔,你怎么了。” 丁城笑了笑:“沙尘蒙了眼睛。” 尚小裳说:“这饭馆里哪里来的沙尘呀,大叔,你怎么变得多愁善感啦。” 丁城没有说话,吃面。 尚小裳说:“大叔,你最好了,在我落难时也不嫌弃我,还请我吃肉。我爸不让我吃太多的肉,他认为肉吃多了对我的病不利。他总是觉得,肉要吃多了,我脑子里的瘤子又会长出来,而且长得很快。他成天让我吃蔬菜,我都快成小白兔了。大叔,能不能给我买瓶奶茶喝呀?我妈不让我吃甜的东西,说甜品也会加速瘤子的生长。这真是夺了我的爱,奶茶是我的最爱呀。” 丁城对饭馆小老板说:“有奶茶吗?” 小老板笑笑:“没有。旁边的小卖店有。” 丁城出门去了,过了会,拿了瓶奶茶放在她面前。 尚小裳迫不及待地拧开奶茶瓶的盖子,说:“哇,过年了。” 丁城说:“慢慢喝,别呛着了。” 尚小裳说:“大叔,你会一直惯着我吗?” 丁城点了点头。 尚小裳说:“其实,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况且,我也不是孩子了,都二十五岁了,想想五年前的现在,我才二十岁。沧海桑田哪,都老了,大叔,我是不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丁城说:“你还是个孩子。” 尚小裳叹了口气:“要一直停留在二十岁那一年,该有多好。只想和你在一起,拒绝成长,也不要恋爱,更不要得病。” 丁城说:“人总是要长大,要老去。不过,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丫头。” 尚小裳说:“可是我经历了那么多,还是那么幼稚。大叔,你不会小看我吧。” 丁城说:“怎么会,你知道你有多勇敢吗,你已经两次击败死神了,谁敢说你幼稚。” 尚小裳说:“我是说在感情问题上,我是很幼稚的。” 丁城说:“也许你们这一代人都这样吧,我理解。” 尚小裳说:“你是说我们这一代人在感情上比较轻浮?” 丁城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尚小裳说:“之前,我真的比较随意,说心里话,我很爱你,也很爱许坤,同时爱两个人,真的很不现实,可是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和他在一起,那是一个错误,巨大的错误。对不起,大叔。” 丁城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别提了,快吃肉吧,我喜欢看你吃肉的样子,特别不淑女。” 这时,尚小裳手机响了。 尚小裳看了看,拒绝接听。一连响了好几次,尚小裳都按掉了。丁城说:“为什么不接电话。”尚小裳说:“我烦他。”丁城说:“他是谁?”尚小裳说:“我爸。”丁城说:“你恨他?”尚小裳说:“不恨,我谁都不恨,就是烦他。”她的手机又响了。丁城说:“接吧,告诉他你在何处,否则他会急死的。”尚小裳又一次按掉,说:“他不会急死,会把我烦死。”丁城说:“如果我是你爸,女儿不知去向,会疯掉的。”尚小裳说:“你不是我爸,你也没有女儿。”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 尚小裳来不及拒听,手机就被丁城抢过去了。 接通电话,丁城听到了尚小裳父亲的怒吼:“你给老子滚回来。” 丁城说:“伯父,别动怒,有话好好说。” “你是谁,你是谁?” “我叫丁城,是小裳的朋友,你放心,小裳和我在一起,十分安全。” “不管你是谁,赶紧送我女儿回来,她要有个闪失,你就是杀人犯。你告诉那个没良心的东西,给老子回家。” 他挂了电话。 丁城本想多和他说几句话,也没有机会了,丁城将手机递还给尚小裳。尚小裳说:“领教了吧,他只会吼叫,我只要听到他的吼叫,头皮就一阵阵发麻,我都怀疑,我的病是不是他吼出来的。如果我没有得病,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他也不会管我,哪怕每次见到我,都说我没有出息,是个没用的东西。得病后,他就将我囚禁在家里,仿佛我是他的囚徒。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他的吼叫了,那个家充满了戾气,一点温暖也没有,我再也不想回去。” 丁城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朝我吼叫,可是,他和母亲早就死了。” 尚小裳愣愣地看着他。 7 吃完早餐,丁城和尚小裳走出小饭馆,早晨的阳光打在他们脸上,有了亮色。车开动后,尚小裳觉得不对劲,狐疑地问道:“大叔,你这是往哪里开?”丁城笑笑:“回成都。”尚小裳睁大眼睛:“什么,我大老远来黑水找你,你竟然要把我拉回成都。”丁城沉稳地说:“没错,回成都,然后再回上海,你要是想在上海待着,我没有意见,你要回苏州,我也可以送你回去。”尚小裳突然怒气冲冲地说:“丁城,你这个老东西,给我停车。”丁城没有理会她,继续开车。尚小裳大声说:“丁城,我让你停车,你耳聋了吗!你再不停车,我就跳车了。”丁城晓得她的脾气,倔强起来也是蛮不讲理的,就将车停在了路旁。 丁城冷冷地说:“尚小裳,你到底想干什么。” 尚小裳眼睛红红的,喊叫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丁城说:“你不是找到我了吗,还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去登山,登上达古冰山。这些年来,你每年都去登山,我都知道,也清楚你为什么要独自去登山。我得病后,就希望能够和你再去登一次山,哪怕是死在登山途中,也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我此生最有意义的事情。我鼓足勇气找到你,就是为了这个希望,难道你就让我失望吗?我知道自己的病,活不了多久的,也许就在明天,癌细胞就会转移到全身,我会在痛苦中死去。今天,趁我还有力气,心里还有爱,让我和你登一次山,可以吗?这是我此生最后的要求。”尚小裳眼角淌下了泪水。 丁城说:“假如你没有得病,假如你的身体像五年前那样健康,你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我也答应你,也会陪你一起去。问题是,你是个病人,身体那么虚弱,我怎么能够冒险将你带上山。你父亲说得好,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就是个杀人犯。小丫头,听我一句话,我们别去登山了,你要去哪里玩,我都答应你,去九寨沟,去若尔盖大草原……怎么样?” 尚小裳擦了擦眼睛,倔强地说:“我哪里也不去,就要和你一起登上达古冰山。” 丁城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去登山了。” 尚小裳打开车门,来到波涛汹涌的黑水河边,朝丁城喊叫道:“今天我一定要去登山,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跳下河去。” 丁城倒吸了一口凉气。 尚小裳说要跳下河,绝对义无反顾,丁城领略过她的倔强。他无奈地说:“别跳河了,上车吧,我们去登山。”尚小裳上了车,还气呼呼地鼓着小嘴。丁城说:“我答应带你去登山,但我有个要求。”尚小裳说:“什么要求?”丁城冷冷地说:“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能自作主张。”尚小裳点了点头。 五年前,尚小裳跳进无名小湖里的情景,仿佛就在丁城眼前。 那一路上,尚小裳对丁城有了依赖感。丁城和尚小裳说好了,到了稻城,她去找她的姐妹,他自己一个人独自行动。尚小裳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变了卦。快到稻城的时候,丁城发现三个姑娘在路边山谷的无名小湖边拍照,湖边停着一辆越野车,那个司机在抽烟。他停下了车,问尚小裳:“那三个姑娘是你的姐妹吗?”尚小裳仔细看了看,说:“就是她们。”丁城觉得她见到自己的姐妹,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就觉得有些麻烦了。丁城说:“小丫头,你该去和她们会合了,我也该独自上路了。”尚小裳没有吭气,心里在盘算着什么鬼主意。丁城将车开了过去,自言自语道:“稻城有那么多美丽的高原湖泊,珍珠海、牛奶海、五色海,等等,这无名小湖有什么好看的。”尚小裳冒出了一句话:“她们很傻的,那司机也很傻,又傻又懒。”停下了车,丁城对尚小裳说:“下车吧。” 尚小裳说:“我不想和她们在一起了。” 丁城说:“不管,快下车,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你是累赘。” 尚小裳说:“大叔,我怎么成了你的累赘了,这一路上,我就像个小跟班的,还给你拍了那么多漂亮的照片,你不是说有我在不寂寞了吗,那么快就翻脸不认人,这不是你的做派吧。” 丁城说:“讲点诚信好不好,我们有言在先的。” 那三个姑娘发现了丁城的车,都围了过来,见到尚小裳,都用莫测的目光审视着她。其中一个姑娘说:“尚小裳,你还活着呀,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尚小裳说:“去你的,你以为离开了你们,我就活不了了,嘿嘿,我坐的可是专车。”有个姑娘满脸狐疑:“尚小裳,你真不跟我们走了,说好了追上我们就一起走的。”另外一个姑娘说:“小裳,以后不敢和你打赌了,我们输了,你真的拦到车,追上我们了。” 丁城催促道:“小丫头,别啰唆了,快下车吧。” 尚小裳根本就不理他,而是继续对她们说:“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你们走吧,包车的钱我一分不少,照样给你们。” 司机说:“美女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好风光还在前头呢。” 三个姑娘都问尚小裳,断定不和她们一起走后,纷纷上了车。那司机开着车跑了。丁城生气了,下了车,走到另外一边,拉开车门,神情冷峻地说:“下车。”尚小裳笑着说:“不下,不下,就不下,我跟定你了。”丁城说:“倒霉,碰到个女无赖了。”说着,丁城将她拖下了车。尚小裳说:“她们的车都走了,你看怎么办。”丁城冷漠地说:“你打电话叫她们回来接你。”尚小裳说:“大叔,这里没有信号耶。”丁城说:“关我什么事情。”他将她的背包从后备厢里拿出来,扔在了地上,上车就要走。 尚小裳站在枯黄的草地上,大声说:“大叔,如果你真的扔下我,我就跳到湖里去,淹死在湖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丁城说:“有种你就跳。” 尚小裳无话可说,朝湖边奔跑过去,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冰冷的湖里。丁城心里一沉,赶紧跳下车,奔了过去。尚小裳在湖水里扑腾,沉静的湖水顿时鲜活起来,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像炸裂的玻璃碎片。丁城感觉她很快就要沉入湖底,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他来不及考虑什么,就跳入湖中,捞起了尚小裳。尚小裳冻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丁城让她在车里换了干净的衣服,开了暖气,尚小裳在车里渐渐地暖和起来,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脸上也缓缓地出现了血色。丁城换好衣服,将尚小裳和自己的湿衣服放在阳光下暴晒。他也不想再往前走了,决定在此地宿营。 夜晚来临,旷野的风凛冽,他们坐在篝火旁,说着话。 “大叔,你知道吗,其实我会游泳,你就是不跳下湖里救我,我自己也会爬上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考验呀。” “考验我?” “当然,因为我看上你了,所以要考验你。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就经不起考验,那是个胆小鬼,而且根本就不爱我。我想你是爱我的,只有爱我的人,才会舍身救我。” “别胡说八道,我是不忍心见你死在这里,什么爱不爱的。下次再这样,看我还管不管你,别考验人性,特别是用自己的性命,不值,懂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怜悯之心。” “记住了,大叔。” “你要是真淹死在湖里了,我一生都会做噩梦的。唉,怎么就碰上了你这样一个傻丫头。我答应你带你走了,但再不要做出这样的惊人之举了,我的心脏受不了。” “大叔,多少男人喜欢有个漂亮姑娘在身边陪伴,你为什么就非要赶我走呢,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 “麻烦。” “我会让你爱上我的,大叔,我要让你知道,和我在一起的男人会有多么幸福。” “一厢情愿。” “大叔,你能抱我一下吗?” “不能。” “算了,你就是一块花岗岩,我去睡了。” 8 从黑水城到达古冰山山脚,穿过壮美的达古大峡谷,就可以到达。秋天是达古大峡谷观赏彩林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色彩斑斓。丁城错过了最好的观赏时节,只能看到还没有落光的各种颜色的树叶,在风中飘零。丁城的目的不是观赏彩林,也不是浏览沿途的自然风光,而是登山。丁城驾着越野车往峡谷深处行驶之际,却有了别样的想法,希望沿途绝美风光重现,目的是让尚小裳心情愉悦。尚小裳每看到一处美丽风景之时,她苍白的脸上就开出了花。而她也是一朵花,经过风霜的花儿,丁城不愿意看她这朵鲜花过早地凋零。 “大叔,你还记得吗,那次稻城之旅结束之后,我和你说过的话。” “你和我说过很多话。” “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说过的许多话,都很重要。” “我说过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等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你。还记得吗?” “记不得了。” “你骗人。” “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你现在还不是坐在我身边。” “那时我已经大四了,很快就毕业了。要不是许坤的出现,我真的会和你结婚的,不过,我不敢断定你会不会娶我。想听听我和许坤的故事吗?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要向你坦白一切,否则对你不公平。” “你想说就说吧。” “要不是我闺蜜朱凰,我也不会认识许坤。朱凰是我中学同学,读书简直笨死了,连大学也没考上,不过不影响她做我的好朋友。她老爸十分有钱,至于有多少钱,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她老爸给了她一大笔钱,随她怎么花。那时,她经常送一些贵重的礼品给我,什么包包首饰的。她开了家酒吧,老是叫我到酒吧里喝酒,我不怎么会喝酒,就喝奶茶陪她玩。我和许坤就是在她酒吧里认识的。他长得好帅呀,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以为是鹿晗站在了我面前,我那颗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许坤是朱凰的朋友,他们的父亲是生意场上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后,他就隔三岔五邀我出去玩,他出手也很大方,我想要什么都满足我。当时我想,我爱的大叔怎么办?我说这些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 “不会就好,我伤过你的心,以后不想让你生气。当时我真的很矛盾,像个傻子一样,不知道怎么办。我把心事告诉朱凰,让她给我拿主意。她说许坤喜欢我,和她说起过。朱凰比我老练多了,社会经验也十分丰富。她对你和许坤都做了分析。她认为和你在一起是没有意思的,你比我大那么多,无论哪方面都有很大的差距,和你在一起,不一定会快乐。许坤不一样,和我年龄相当,长得又帅,家里也有钱,而且马上到美国留学,前途不可限量,我和他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不骗你,我真的爱上他了,心里又舍不得你,让我下决心的,还是许坤比你有趣,尽管你有担当,也会呵护我,不会让我受委屈,可是,你比较古板,不会甜言蜜语,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他。” “你们后来为什么分手?是因为你生病吗?” “和他分手是我生病之前的事情,朱凰说,可能我生病和与他分手有关。我可以保证,我的病真的和他没有关系,是我的命不好。你知道的,我去美国找他。我和许坤说过你,我是个坦白的人,什么都要说清楚。和他说过关于你的事情之后,他大发脾气,还把我的手机砸了,当时在纽约的大街上,很多人都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我都哭了。看我哭了,他就哄我,带我去买了新的手机,我怕他再生气,就把你的微信删除了。我以为你还会加我的,结果一直没有。说到分手,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忽略了很多现实问题,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阴差阳错走在一起,分手也成了必然的事情。最初我发现他还有别的女孩子的时候,他哄骗我,说和那个女孩子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我原谅了他。许坤对我好,我也可以感觉到,时间长了后,我就觉得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对我好,不像你,可以替我遮风挡雨。有一次,我又发现他有了另外的女孩子,他竟然对那女孩子说我只是他的玩物,迟早会一脚将我踢回国的。那天晚上,我伤心透了,在雨中哭了一个晚上,他竟然对我不闻不顾。后来,我就回国了,也和他断了。”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你恨他吗?” “不恨,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恨过谁,就是伤心过。我生病之后,给他发过一个邮件,告诉他这件事情,只是想让他安慰我几句,那段时间十分崩溃,也不敢找你,总得找个人说说。我真是个傻瓜,连朱凰都说我傻,当时应该敲他一笔分手费的,可我怎么开得了口。接着说,他收到我邮件后的反应,他只回了我一句话:人总是要死的。这句话让我对他彻底绝望了,从此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这句话也让我一下子长大了,知道什么是我该要的,不再心存幻想。朱凰气不过,替我打抱不平,想管他要点钱给我治病,他才不会管我呢。朱凰恨他恨得要死,和他绝交了。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前两年,要不是她父亲出事,进了监狱,她那酒吧经营不好没什么收入,她一定会帮我的,尽管我也不会要她的钱。” “朱凰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她后悔当初说你不好,以后要是有机会,她会给你赔罪。” 9 上山之前,丁城凝视着尚小裳的眼睛,认真地说:“小丫头,我们还是坐缆车上山吧,就算我们攀登过达古冰山。”尚小裳也认真地说:“大叔,带我爬一次山,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带我登山了,我生命中必须要有这次经历,否则死不瞑目。”丁城眼含热泪点了点头。 这天天气很好,气温也不算太寒冷,适合爬山。如果是丁城自己一人,一天就可以爬上顶峰,他可以在山顶住一夜,第二天再徒步下山。现在有了尚小裳,她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一天登顶绝对是有困难的。丁城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用一天的时间爬到半山腰,然后在半山腰上宿营,第二天再用一天的时间登顶,然后坐缆车下山。 丁城将所有的物品都装进了自己的大登山包里,不让尚小裳负重,她只需拿着登山杖就可以了。尚小裳提出来,自己也要背点东西,丁城不答应。尚小裳执拗地说:“就让我背上自己的小背包,里面装点饮用水,怎么样?”丁城想了想:“也行,但有一点,你要觉得吃力了,就把东西扔给我。”尚小裳微笑地点了点头。丁城说:“我喜欢看你笑,会给我力量。”尚小裳说:“你也要笑,你的笑容对我来说是安慰,也是爱意。这次见到你,你的眼睛里多了忧伤,我知道是因为我。你不要在乎我的病痛,真的没什么的,只不过脑子被挖空了一半而已,不影响我登山,更不影响我去爱。答应我,大叔。” 丁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丁城给她脸上涂上了防晒霜,套上脸罩,戴好帽子,然后蹲下来,重新给她系紧了登山鞋的鞋带。丁城又教她登山时如何呼吸,这样走起来就不会气喘,也教她如何走路,以保存体力。做完一切准备,丁城说:“小丫头,我们可以出发了。”尚小裳像个指挥官,挥了挥手中的登山杖,大声说:“出发——” 他们沿着通向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开始了一次爱和生命的征途,丁城很清楚,尚小裳是有危险的,他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好她。起初,丁城带着尚小裳在森林里穿行,路不算太崎岖,比较好走,不是那么吃力。丁城走在前面,尚小裳走在后面,丁城走得很慢,怕她跟不上,谁也不说话,因为说话会消耗体力。尽管不说话,他们都有千言万语通过脚步声交流,默契而又相互关爱。 路过一些石头堆起来的玛尼堆时,丁城总会默默地为尚小裳祈祷。 走着走着,突然树上传来一阵声响。 尚小裳惊叫了一声。 丁城停下脚步,往树上望了望,笑了,那是几只藏酋猴。他对尚小裳说:“小丫头,别怕,那是猴子,不会伤人的。这山里据说还有金丝猴和小熊猫呢,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得到。” 尚小裳说:“只要不是野狼就好了。” 丁城笑了笑说:“这地方应该没有野狼,如果有,你也别害怕,有我呢。” 尚小裳说:“嗯,有你在,我不怕。” 每走一个小时,丁城就找个稍微平坦的地方,让尚小裳休息。休息时,丁城帮尚小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给她喝水,问寒问暖。尚小裳笑着说:“大叔,别太照顾我了,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纸糊的,没有那么脆弱。况且,有你这个精神支柱,我垮不了,别为我忙碌了,坐下来一起休息。” 丁城笑笑:“我总是担心你支撑不住。” 尚小裳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说点好玩的事情吧,你还记得五年前,在路上,碰到三个打劫的那件事情。”丁城说:“当然记得。”尚小裳说:“当时我吓坏了,他们三个大男人,而我们就只有你一个男的,你那么瘦,我想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丁城说:“那也是侥幸,要不是我当过兵,识破了他们手中的手枪是假的,还真是着了他们的道了。”尚小裳说:“我看你冲过去,按住一个打劫者死命地打,吓得我闭上了眼睛,没有想到他们那么怂,另外两个见那么疯狂,撒腿就跑了。”丁城说:“他们真要一起上,我还真没有胜算,我是豁出去了,先干掉一个再说,擒贼先擒王,这一招果然奏效。”尚小裳说:“大叔,当时我就想呀,跟你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心里很真实地爱上了你。我还想,你是不是学过功夫。” 丁城说:“什么功夫,只不过胆子壮而已,而且我虽然瘦,力气还是很大的,从前,我在部队的时候,全团官兵掰手腕没有人可以掰过我。总有些愣头青来挑战我,结果总是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尚小裳说:“说起来好笑,我也去学过几天拳击。” 丁城说:“就你——” 尚小裳笑着说:“你可别笑话我,我还真学过拳击。事情还得从第一次手术出院后说起。有天晚上,我比较晚回家,路过一条小巷时,发现身后有个人尾随我。我想,这家伙可能是个色狼,也许是个抢劫的,心里忐忑不安。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那家伙追了上来。我知道跑不过他,也不跑了,站在那里,急中生智,突然转过身,一把抓掉头上的假发,低下了头。那家伙鬼叫了声,撒腿跑了。他一定是被我头上开刀留下的疤痕吓跑了。我把这事情告诉给了朱凰,朱凰笑得下巴都快掉了。她说,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学拳击吧。我说这可以有,于是,就和她去学打拳了。我那个教练听说很厉害,练了几天,有一次,他失手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倒在地上,假发也被掀掉了,他看到我头上的疤痕后,再也不敢教我了,说是怕不小心把我的头打裂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丁城说:“说得我都想看你头上的疤痕了。” 尚小裳说:“不给你看,我是超级美少女,不想让你留下丑陋的印象。” 夜晚来临后,他们找了个平坦之地宿营,这个地方已经不是森林了,是裸露的岩石地带,海拔高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不毛之地了。丁城确定,已经走了过半的路了。尚小裳累得不行了,躺在帐篷里,一动不动。丁城给她弄好吃的,让她起来吃,尚小裳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睡觉。”丁城打亮了应急灯,对她说:“赶紧起来吃点东西,否则你明天早上就起不来了,听话。”尚小裳无奈,坐起来,吃东西。她在吃东西的时候,丁城用肤轻松药膏揉她的小腿和大腿,这样可以放松她的腿部肌肉,以免明天早上肌肉肿胀,疼痛得走不动路。吃完东西,尚小裳迫不及待地钻进睡袋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听着尚小裳起伏的鼾声,丁城心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 他没有睡,套着睡袋,坐在帐篷外面看星星。此时气温已经下降到了零下几度,十分寒冷,丁城心里却热乎乎的,守护着心爱的人儿,寒冷根本就不算什么。满天的繁星,发出冷艳的光芒。在这里,可以看清每一颗星星,丁城在寻找着猎户星座,那是他最喜欢的星座,据说,猎户星座永远不会老去。 10 天还没有亮,尚小裳就醒了。她发现丁城没有睡,就坐起来,说:“大叔,你怎么不睡。”丁城说:“睡不着。”尚小裳说:“这样怎么能行。”丁城说:“没关系的,你睡好了,我就好了。再睡会吧,还早呢。”尚小裳说:“我睡不着了,你进帐篷里陪我吧,我想你抱着我,可以吗?”丁城进入了帐篷,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丁城搂住了她的肩膀。 尚小裳说:“大叔,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丁城说:“我也是。” 尚小裳说:“真想永远被你拥抱着,不要松开。” 丁城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尚小裳说:“大叔,问你个事呀。” 丁城说:“你问吧。” 尚小裳说:“这些年,你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 丁城说:“没有。” 尚小裳说:“也没有接触过女人吗,是谈婚论嫁的那种。” 丁城说:“有过一次。我们公司的一个副经理,想将他表妹介绍给我。我们相过亲,我没有看上她,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那是万劫不复的事情。不过,我们还差点成了。副经理很诚恳地说,只要我和他表妹结婚,他表妹的户口就可以迁到上海市来,他就可以给她找份体面的工作,因为她在老家太艰难了,带着一个孩子。我十分同情她,想帮帮她。后来,她问我,喜欢她吗,我说了实在话。她说你不喜欢我,娶我没有意义,就不再往来了。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可是我尊重她。” 尚小裳说:“她是个好人。” 丁城说:“是的,很好的女人。” 尚小裳说:“大叔,你会娶我吗?” 丁城反问道:“你说呢?” 尚小裳笑了笑说:“不会。” 丁城说:“为什么?” 尚小裳说:“因为我不会嫁给你,不会连累你。能够和你登一次山,今生就圆满了,无论生或死,我都获救了,无怨无悔了。” 丁城说:“你说了不算,我说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尚小裳幽幽地说:“好感人哟,我们不是在拍爱情片吧。如果谁把我们的故事拍成电影,应该可以获奥斯卡奖。” 说完,她就咯咯地笑了。 丁城也哈哈大笑。 那都是含泪的笑,笑声在山野飘荡,天上的众神应该能够听见,最起码,那些沉默的岩石听见了,作了见证。 天亮之后,吃了点东西,他们继续向上攀登。这是个阴天。海拔越来越高,路也越来越难走,山体的表面,都是冰川融化后留下的碎石和沙砾。每一步都得稳稳地着地,踏踏实实地行走,一不小心,脚下就会打滑,摔倒,滚下山去。为了节省体力,更加安全地到达峰顶,丁城选择了走“之”字形,慢慢地往上攀爬。尚小裳的体力渐渐不支,丁城往上走一步,就回过头伸出手,拉她一把。 还剩下最后一千米之际,是最考验他们的时刻。天上乌云密布,风也越刮越猛。天气的骤然变化,对他们而言是极为不利的,充满了不确定的凶险。丁城觉得这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就在这个时候,尚小裳双脚一软,瘫倒下去。丁城叫声不好,回过身扑在地上,抱住了她。丁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抱起气喘吁吁的尚小裳,焦虑地说:“小丫头,你什么感觉?”尚小裳艰难地说:“我的双腿不听使唤了,头很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在风中狂舞。 丁城想,无论如何,都要将尚小裳弄到山顶上去,然后坐缆车回到山脚,送尚小裳去医院。尚小裳说:“大叔,我尽力了。对不起,连累你了,看来你当初说的没错,我是你的累赘。你不用管我了,自己走吧,我死在这里也蛮好的,这可是神山呀。” 丁城说:“小丫头,别胡说八道,你记住,只要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他给尚小裳吃了一粒散利痛,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卷背包带。这卷背包带,是他转业时带回来的,每次出去登山,都带着,一直没有派上用场,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只要背尚小裳上山。丁城用背包带将尚小裳的身体捆在自己的背上,将所有东西都遗弃了。尚小裳说:“大叔,你放我下来,我不想连累你。”丁城笑了笑说:“小丫头,你笑一个给我看,给我力量。”尚小裳脸上露出了微笑,眼中泪水盈盈。丁城回过头,看到了她的微笑。他说:“小丫头,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们要出发了。”尚小裳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头也靠在他的左肩上,轻声说:“大叔,我爱你。” 丁城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走。 每走一步,都紧咬牙关。 尚小裳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中午,在稻城卡斯地狱谷徒步时,她的脚扭伤了,丁城也是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安全地带。本来,他们说好要去登一座山峰的,因为她扭伤的脚,没有成行,所以,和丁城一起登一座山,是她最后的愿望。穿过了卡斯地狱谷,就会到达天堂,当时是丁城背着她穿过去的,在精神上,他们早已到达了天堂。而如今,他们是在攀登一座神山,神山也是天堂的一部分,到达山顶,他们的灵魂就会超越一切苦厄,飞升到高远的境界。 尚小裳轻声地在丁城耳边说:“仿佛是注定,我要你驮着我飞升。” 丁城没有说话,他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哪一步不踏实,他就要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他喜欢听尚小裳说话,只要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就能感觉到她生命的存在,这对他来说,是安慰,也是鼓励,是力量之源泉。 尚小裳说:“我的身体比五年前轻了吧。一年前,第一次做化疗时,天天恶心呕吐,好难受呀,谁见到我,都说我只剩下骨头和皮肤了。好在这次化疗只是吃药,没什么反应,呈现在你面前的我好看了些。” 丁城背着尚小裳在风雪中往山顶攀爬,被坐在缆车上的几个游客发现了。这动人的一幕感染了他们。有个人大喊了一声:“好汉,加油——” 所有人都大喊起来。 “好汉,加油——” “好汉,加油——” …… 丁城战胜了自己,当他颤巍巍地站在山顶,看着冰川下的那个被雪花覆盖的小湖时,喃喃地说:“我们成功了。”尚小裳用冰凉的唇吻了吻他温热的耳朵,轻声说:“谢谢你,大叔,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嫁给你。”丁城说:“我不要来生,只活此生。”尚小裳的热泪滴落在他脖子上:“那个小湖有名字吗?”丁城说:“有,它叫滴泪湖。”尚小裳说:“那是我们的心湖。” 2019年11月1日于厦门 (发表于《西部》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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