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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一碗面开始,说单雄信的故事。单雄信不是隋唐演义中的英雄,而是唐镇杀猪佬单屠夫的儿子,他活在当代的风尘之中。 细雨蒙蒙的清晨,单雄信着一袭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的牛皮毡帽,足蹬黑色皮靴,走进了唐镇。他没有打伞,毡帽和风衣上,落满了细密的雨星子。他站在一爿小吃店门口,朝里面张望。 镇街上早起的人稀稀落落,路过的人会朝单雄信投来不经意的一瞥,然后匆匆走开。小吃店里充满了烟火气,小老板王缺佬将一大笼蒸好的肉包子放在案板上,他老婆朱春花在切着葱花。单雄信是这个早晨第一个走进小吃店里的人。王缺佬笑脸相迎:“小伙子,请坐,请坐。” 小吃店里只有五张长条小桌,单雄信找了个位置坐下,此时没有其他顾客。王缺佬满脸堆笑:“吃点什么?有肉包子,有扁食,有面条,还有芋子饺。”他说话像漏气的风箱,含糊不清,但单雄信完全听清楚了。单雄信笑了笑:“还是来碗猪肝面吧。” “好咧——”王缺佬进厨房去了。 过了会,矮胖的朱春花端着热气腾腾的猪肝面走出来。猪肝面放在单雄信面前的桌面上,她和他对视了一眼,朱春花左眼角那颗豆大的黑痣微微颤抖。朱春花回厨房,继续干活。单雄信吃面,哧溜哧溜响。这碗面分量足,猪肝也放了不少,单雄信觉得还是老家的面好吃,实惠。 王缺佬走出来:“味道如何?” 单雄信抬起头:“不错。” 王缺佬说:“你是外乡人?” 单雄信说:“我的口音像外乡人。” 王缺佬说:“没见过你。” 单雄信冷笑:“可是我知道你的上嘴唇是怎么缺的,小时候玩两响炮炸坏的吧。” 王缺佬说:“唐镇人都知道。” 单雄信说:“那就对了,我还是外乡人吗?” 王缺佬抓耳挠腮:“我记不得你是谁。” 朱春花走出来,手指头戳了一下王缺佬脑门:“你能记住几个人,番薯脑袋,他是单屠夫的儿子雄信,小时候鼻涕老擦不干净的雄信。”单雄信脸红了,王缺佬仔细端详他:“都不像了,那时候瘦,现在结实,也长高了,脸型都变了,记得上大学前是圆脸,怎么长成方脸了。” 单雄信没有再说话,埋头吃面。这时,陆陆续续有人进入小吃店,王缺佬夫妻也顾不了单雄信了,忙碌起来。单雄信吃完面,站起身,走了出去。一个年轻人间王缺佬:“刚才吃面的人是谁?”王缺佬说:“单屠夫的儿子,单雄信。”年轻人站起来,追了出去。王缺佬喊道:“胡金星,你还没给钱。”胡金星回过头说:“明天早上一起给你。” 王缺佬叹了口气:“唉,明天早上他又会说给过钱的。” 胡金星跟在单雄信后面。单雄信的打扮和唐镇格格不入,像是美国西部片中的牛仔。早春的唐镇,还是寒气逼人,胡金星只穿了件灰色的夹克衫,脸上起了鸡皮疙瘩,牙关打战。他本来想吃完早点就回武馆睡觉的,岂料发现了单雄信。他想起姐夫郑发,郑发说过要提防单雄信,就盯紧了他。单雄信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小镇渐渐有了人气,人们纷纷将店门或家门打开。一些土狗也开始在镇街上窜来窜去,有的狗相互看不顺眼,狗咬狗,传出愤怒的吠声。 胡金星在细雨中哆嗦,实在太冷了,跟到镇街的尽头,就想打退堂鼓了。咬了咬牙,他还是觉得应该继续跟踪下去。单雄信站在唐镇中学的大门口,犹豫了片刻,就走进了校园。这时学生们还没来上学,校园里空空荡荡。单雄信快步穿过操场,进厕所去了。胡金星站在大门门洞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操场另一边的厕所,生怕单雄信出来就飞了。学校看门人是个老头,从窗口伸出头:“金星,吃早饭了吗?”胡金星说:“吃了,吃了。”老头说:“你在看什么?”胡金星说:“我在看单雄信。”老头说:“就是单屠夫的儿子?”胡金星说:“就是他。”老头说:“那是个混蛋,上中学时,还骂过我。”胡金星没再搭理他,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厕所。老头还在唠叨:“我在唐镇中学看了几十年的门,很少有学生像他那样骂我的。”胡金星心里烦闷极了,单雄信进厕所很久了,还没有出来,难道他掉进厕所坑里了? 胡金星朝厕所奔跑过去,走进厕所,已经不见了单雄信。他自言自语:“不好,这小子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溜了。”他在细雨中跑出了学校,一直朝镇子外桃花河附近郑发的别墅跑去。 单雄信在唐镇厕所里拉了泡稀,闪出厕所,就从学校的小门出去了。肚子还是痛,单雄信昨天夜里回到唐镇,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就坏了,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王缺佬的那碗猪肝面。他想回去找王缺佬理论,转眼打消了这个念头。 单雄信肚子又叽里咕噜响起来。 他又跑进了唐镇中学的厕所,一阵狂泻。拉完肚子,单雄信觉得肚子空了,精神爽快。出了唐镇学校,他摸了摸腰间被风衣遮挡住的剔骨尖刀,想象着尖刀插进郑发心脏的情景。 想象使单雄信异常兴奋,眼睛里燃烧着烈火。 他朝镇西头快步奔去。 穿过一片油菜花地,看到路边一条狗在呕吐,吐出的是青草的叶子和浑黄的汁水。春天来临后,猫会发情,狗也容易疯狂。呕吐后的土狗,眼睛血红,这是要疯的前奏,单雄信十分清楚,他一溜小跑,躲开了那条土狗。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矗立在那片青草地中的别墅。 别墅被高高的围墙围住,像座小城堡,单雄信不知道建这样一幢别墅需要多少钱,现在想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要杀死郑发。他眼睛里的火苗还在熊熊燃烧。他来到了别墅的门楼外,门楼也修得高大堂皇,别墅是现代建筑,门楼却是传统的,雕檐画栋,上面还有一块鎏金牌匾,写着“福泽千秋”四个大字。单雄信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呸!断子绝孙,什么狗屁千秋。” 门楼的大门紧闭。 天上还飘着牛毛细雨,门楼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郑发一家还在床上。单雄信愤怒地吼叫:“郑发,你给我滚出来。” 一连吼了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单雄信走近大门,抬起脚,狠狠地踢了大门一脚。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狗叫。 一条狼狗从狗洞里钻出来,吐着湿漉漉的舌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单雄信扑过来。单雄信叫了声:“不好!”撒腿就跑。他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但是顾不了许多了,拼命奔逃。他跑出了一百多米远,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能够跑得过大狼狗,回头一看,狼狗根本就没有追上来,只是将他吓跑了。单雄信自言自语:“单雄信,你真没用,连一条狼狗都对付不了,还想杀死郑发,这不是个笑话吗?” 不过,杀死郑发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远远地,他看到门楼的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一个是郑发的老婆胡丽娜,另外一个是胡丽娜的弟弟胡金星。胡金星指了指他,和姐姐说着话。今天是杀不成郑发了,单雄信灰溜溜地离开了。 唐镇东边五里地的山上,有个叫百花坳的地方,这里有个小水库,小水库的功用并不是发电,而是蓄水为干旱时所用。通向百花坳的路被拓宽了,但还没有铺好,雨天路滑,红土粘鞋,坑洼处有积水和泥浆。单雄信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窝火。肚子叽里咕噜,随时都将有排泄物喷出。实在忍不住,他就钻进路边的林子,酣畅淋漓一番。要不是因为父亲,他死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故乡是什么?他没有概念。他不是那种热爱故乡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父亲留下来的老屋就在水库边的半山腰上。那是泥墙黑瓦,两进两出的民居,上厅和下厅中间有个天井。这是父亲的家,单雄信不认为是自己的家,他只是个过客,此时暂住。在他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他在这座老屋里暂住过十八年,后来远走高飞离开了百花坳。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上会选择这个地方造屋,单独一家居住在此。他没有问过父亲,从小就没想要在这里终老,希望自己像只鸟儿飞出这偏僻山地。 打开老屋门锁,单雄信没有直接进屋。他坐在石头门槛上,用竹片刮掉粘在靴底的泥巴。这时,有只黑鸟呱呱叫唤,从屋顶掠过,飞到山那边。单雄信看着它消失,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感。那黑鸟也许就是他,哀叫着,无所适从。单雄信想起了父亲,那个杀了一辈子猪的父亲,此时,他的尸骨未寒,埋在后山的坟墓里。 单雄信昨夜回来,就找到了父亲的坟墓,在雨中,跪在父亲坟前,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在单雄信印象中,父亲是个强壮的人,虽然几年没有回家,但每次和父亲通电话,都觉得他中气很足,还是六十岁之前杀猪的气魄。父亲也只不过六十五岁,就猝死在自家门口,这让单雄信怒火中烧。如果父亲不死,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乡的。父亲之死,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 看着空蒙的远山,单雄信会想起遥远的日子,父亲杀好猪,将猪肉放在板车上,拉着板车去镇上卖猪肉的情景。那也是清早,单雄信和父亲一起出门,如果是雨天,他和父亲都穿着雨衣,道路坎坷泥泞,鞋底沾满了厚厚的红泥,板车轮子陷入泥泞里,父亲气喘如牛,他就会在后面帮父亲推板车。五大三粗的单屠夫心庝儿子:“雄信,我还推得动,不用你动手,走好你自己的路就好了。”尽管父亲这样说,单雄信还是帮着父亲推板车,直到走完泥泞的山路。路还是那路,从家门口一直通向唐镇,不过拓宽了许多,却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单雄信觉得异常凄惶和悲伤,对父亲的感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大舅舅李成元电话里告诉过单雄信,他父亲死于爆血管,而此前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任何死亡的迹象。李成元说,单屠夫的死和郑发有关。郑发是单雄信的高中同学,虽然没有像单雄信那样考上大学,却成了唐镇最有钱的人。唐镇人都不晓得郑发的钱财从何而来,只知道他外出了几年,回来后就不得了了,又是造别墅,又是买好车,还在唐镇开了歌厅,让唐镇宁静的夜晚热闹起来。关于郑发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在外地给一个有钱的大老板开车,老板死后,他和老板娘搞上了,老板娘给了他很多钱;还有人说,他在广东贩卖冰毒,赚到钱后怕被抓去枪毙,洗手不干,回到了唐镇;也有人说,他是盗墓贼,挖了很多古墓,盗卖了很多古董,赚了黑钱……没有一种传闻是积极向上的,可见钱并不是那么好赚,也说明了唐镇人对变成富人后的郑发的复杂心态。如果单雄信像郑发那样,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也会落到他的头上。 据说有天,郑发邀县城里的几个老板到唐镇玩,来到了百花坳。唐镇是个山野小镇,四周山清水秀,尤其是百花坳,还有个几十亩大的水库,是个好去处。大腹便便的郑发和朋友们在水库边看风景时,单屠夫正在一棵水柳下钓鱼,钓鱼是他打发时光的有效方式,另外一种方式是到镇上找李成元喝酒。他们来到单屠夫钓鱼处,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单屠夫有些反感,扭过头,没好气地说:“你们讲话能不能小声点,把鱼都吓跑了。” 其中一个老板说:“你这人霸道,我们说话怎么就碍你事了?” 单屠夫火了:“就是碍我事了,你眼睛瞎了,没看我在钓鱼吗!” 郑发知道单屠夫的脾气,示意朋友不要和他争吵,和颜悦色地对单屠夫说:“单叔,别发火,我是郑发,雄信的同学。小时候,我家穷,没东西吃,还到你家吃过猪大肠呢。我记得很清楚,你对我们很好的。” 单屠夫将鱼竿放在野草上,站起身,端详着他:“郑发,是理发匠郑瘸子的儿子?” “是的,是的。”郑发满脸堆笑,“我爸经常说单叔是好人,找他理发还带猪下水。” 单屠夫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不能说我是好人,是郑瘸子爱吃猪肺,给他带点猪肺去,他开心了,就卖力给我剃头,要不然,他就偷工减料,也不好好给我刮胡子,兴许会故意给我刮出点血。” 郑发也笑了。那些老板们也乐不可支。 单屠夫接着说:“你小子现在怎么胖成这样,记得以前你瘦得像猴,喜欢爬树,老是爬上我屋后的柿子树,柿子没熟也摘去吃。听说你小子发达了,好哇,郑瘸子也不用在理发店摸万人头了,可以享清福了。” 郑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之后,带着朋友们走了。单屠夫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不一会,他继续钓鱼。也就是这天晚上,郑发宴请朋友们。在酒席上,有人提出来,在百花坳建个度假山庄。郑发拍了拍脑袋,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是个好项目呀,干!”这些都是当地呼风唤雨的人物,说干就干,很快地由郑发牵头成立了公司,合伙开发百花坳。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放在什么时候也不过时,从立项到征地,都十分顺利。天有不测风云,在他们万事俱备之际,却在单屠夫这里碰到了麻烦。 单屠夫死活不愿意离开老宅。 起初,郑发还是先礼后兵。轿车开到单屠夫家门口,郑发从车里挤出来,胡金星扶着他。他甩了甩手:“扶我干嘛。”胡金星讪笑道:“姐夫,你真的太胖了,要减肥。”郑发瞪了他一眼:“快去把东西拿上!”胡金星从后备厢里拿出两瓶茅台酒,还有花花绿绿的几个礼盒,跟在郑发后面,走到单屠夫家门口。老屋大门洞开,郑发知道单屠夫在家,却不敢贸然闯入,他喊叫道:“单叔,在家吗?” “谁呀。”传来单屠夫中气很足的声音。 “是我,郑发。”郑发气有点虚,“我们来看您老人家。” 单屠夫说:“我还没老,别叫我老人家,杀头猪还没有问题。” 郑发觉得他的话里有杀气,两腿微微颤抖。胡金星说:“姐夫,进去吧,把话和他挑明,不就是个杀猪佬,有什么好怕的。”郑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回过头:“你懂个屁,别多嘴,要坏了我的事,看我收拾你,你以为你练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就把自己当武松了。” 胡金星咬了咬牙,头扭向一边,不服气的样子。 就在这时,单屠夫出现了,他跨出门槛,站立在那里,目光凌厉。他冷冷地说:“郑发,没想到你会打我老屋的主意,我明白告诉你,你就是堆座金山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将老屋卖给你,这是我祖宗留下来的,谁也别想夺走。” 郑发心里发怵,皮笑肉不笑地说:“单叔,有话好说。我只是来看望你,因为你是我尊敬的长辈,知道你爱喝酒,送上两瓶好酒孝敬你,别的事情不谈。”说完,他回过头,示意胡金星送上礼物。胡金星走上前,将酒和礼品放在单屠夫脚下。 单屠夫说:“赶紧拿走,老子受用不起,喝惯了白米烧,喝不惯你的好酒,拿回去给郑瘸子喝吧,你应该孝敬的是他,不是我。” 郑发叹了口气说:“单叔,我不是要霸占你的房子,我是想在这个地方建个度假山庄,也算是造福百花坳,为家乡做点好事。况且,我们会在镇上给你建个新房子,肯定不会比这个老屋差,就算晚辈求你了。” 单屠夫说:“别啰唆了,我说嘛,怎么会平白无故给老子送酒,还不是要我的老屋。我再说一遍,这老屋是我的命,要拿走可以,先拿走我的命。” 胡金星在旁边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臭杀猪佬,我姐夫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然如此无礼。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这房子无论如何都要征用,由不得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单屠夫气得发抖:“你这个恶棍!给老子滚,你们都给老子滚!” 郑发朝胡金星怒喝:“胡金星,你混蛋!给我闭嘴!” 胡金星气急败坏地走到轿车旁边,拉开车门,上了车。郑发向单屠夫说了几句赔礼的软话,也上了车。他一上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气呼呼地对司机说:“开车,回去。” 单屠夫一脚踢翻了那些礼物,看着轿车朝山下开去。过了好大一会,他自言自语道:“这送上门的酒,不喝白不喝,就是喝了你的酒,老子也不会将老屋卖给你。” 郑发企图请李成元当说客,但是,李成元根本就无法说服妹夫单屠夫,还被单屠夫挖苦了一通。单屠夫说:“成元,你是不是得了郑发什么好处,替他说话?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不会轻易屈服。那年,丁国强下放到我们这里,大家斗他打他,我保护他,和人拼命,后来他们斗我打我,我也没有屈服。如果郑发真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他房子,但是有个条件,你用老鼠药将我毒死,死前将房子过给你,你给郑发,这样就一了百了了。你看如何?”话都说成这样了,李成元还能说什么,无功而返。 最后,郑发买通了镇里的一位头头,由他出面,以镇政府的名义,强行征收单屠夫的老屋。他们给单屠夫下达了搬迁的通知,单屠夫撕毁了那一纸通知,发誓要与老屋共存亡。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告诉儿子单雄信,他不想影响儿子,儿子是他的未来。那一天终于到来,胡金星和镇上那个头头带了十几个人,开着推土机上了山。单屠夫等待着这天,等待着最后一战,一手拎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入侵者逼近。这是晌午时分,阳光照耀着百花坳山野和水库,也照耀着单屠夫。推土机的轰鸣以及镇政府头头的劝说,还有胡金星嚣张的威胁和辱骂,单屠夫横眉冷对。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单屠夫高大的身躯和手中的杀猪刀还是有几分威慑力,强拆者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单屠夫和他们僵持到正午。胡金星已经按捺不住,把开推土机的司机拉下来,自己跳上去,准备开着推土机推翻老屋。就在这时,在场的人都看到单屠夫身体直直地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单屠夫爆了血管,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出了人命,百花坳的开发也就暂停了下来。 单雄信看到有辆黑色的轿车开上了山。雨停了,天空亮堂了许多。山野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唤,水库里有鱼儿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水面很快地恢复了平静。车子停在老屋门口,车轮上沾满了红土,车身上也溅满了泥浆。开车的是胡金星,他没有下车,熄火后,他点燃了根烟,注视着坐在门槛上的单雄信。 下车的是个女人。女人有张俏丽的脸,穿着皮衣皮裤,让她看起来有种丰腴的质感。是的,她是个丰满的女人。单雄信见到她,来不及穿上靴子,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女人一步步地走近前,单雄信渐渐地感觉到了女人的呼吸。女人走到单雄信面前,停住了脚步,媚笑道:“雄信,不认识我了。”单雄信内心一团火被点燃,眼睛热乎乎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女人说:“你还恨我?”单雄信弯下腰,穿上靴子,转身走进门,然后关上了大门,闩上。他背靠着门,看着天井上的一方天空,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女人是胡金星的姐姐,郑发的老婆胡丽娜。此时,单雄信和胡丽娜一门之隔,曾经他们是多么亲近,现在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胡丽娜在门外说:“我晓得你恨我,恨我没有等你回来娶我就嫁给了郑发,我确实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你走后一直没有音信,我以为你对我死心了,到了大城市,爱上别的女人了。其实,我也恨你,你为什么要和我断了联系?郑发对我好,是真好,体贴关怀,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你都做不到,我是现实的女人,光谈爱情救不了我。我知道你回来,就来找你,不是来和你谈情说爱,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清楚。我很清楚你的品性,你回来要干什么我也心知肚明。你爸活着时,你极少回来,他过世时你也没有回来送终,现在回来,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你爸报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在唐镇没有仇人,你爸真的是自己爆血管死的,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百花坳的项目也停下来了,还能不能继续下去也不一定,你要不答应将老屋征用,也不会有人逼迫你了。你也不容易,冤仇宜解不宜结,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最好还是回大城市去吧,唐镇这山旮旯之地,不是你要待的地方。我话说完了,走人,你好自为之吧。” 单雄信的眼泪流淌下来,不知是痛苦还是仇恨。 门外的轿车启动,然后开走了,百花坳重归平静。单雄信像一叶孤舟,被扔在茫茫大海中,孤独无助,又心有不甘。他从腰间抽出那把剔骨尖刀,扔在地上,咣当作响。早上,他本想去找郑发报仇的,没想到吃了王缺佬的那碗猪肝面,拉了稀,只好回家。这不,肚子又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单雄信赶紧打开大门,朝茅厕奔去。 吃了止泻药,单雄信躺在眠床上,想着怎么报仇。无论胡丽娜怎么说,父亲是因郑发开发百花坳而死的,他罪不可恕。要不吃那碗猪肝面,直奔郑发家,也许他的计划已经得逞。现在,谁都知道他回唐镇了,郑发也有了防备,要杀掉他并非易事,他单枪匹马,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事情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为单屠夫的儿子,他必须要去做该做的事情,否则以后九泉之下无颜和父亲相见。母亲过早离世,父亲一个人将他拉扯大,恩重如山。在唐镇人眼里,单雄信是个不孝之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就不回家了,将父亲一人扔在家里,甚至连舅舅李成元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父亲理解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他和父亲一样,都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 无头无绪。想了一万种杀死郑发的方法,都是实施不了的,除非他真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可是那些侠客只活在武侠小说里。想着想着,他沉睡过去。他做了个梦,没有梦见死去的父亲,却梦见了胡丽娜。 梦里,小水库里的水是蓝色的,四周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花。胡丽娜从远处跑来,越来越近,他跑过去迎接她。他们相拥在一起,热火焚身。他们脱光了衣服,一起跳进了水里,他们在蓝色的水中嬉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突然,一条长长的毒蛇游过来,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被毒蛇分开了。毒蛇朝胡丽娜游去,她惊叫着,不知所措。单雄信奋力游过去,一把抓住毒蛇的尾巴。毒蛇回过头,狠狠地在他的脸上咬了口,他眼一黑就沉入水底,无力挣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到胡丽娜的呼喊,她在喊他,不过,胡丽娜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窒息,死之前的窒息。 他从梦中醒来,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像是从死亡线上归来,睁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单雄信重新出现在唐镇街上时,已近黄昏。见到他的唐镇人,都用莫测的目光审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走过每个地方,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或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单雄信早已经心硬如铁,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他饿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王缺佬的饮食店。生意冷淡,小店里就他一个顾客。他进入饮食店的那一刻,王缺佬像见到鬼般惊慌失措:“你,你怎么又来了?”朱春花也愣愣地看着他,满脸惊恐。单雄信平静地坐下来,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我难道不能来了?” 王缺佬战战兢兢地说:“能,能来,你想吃点什么?” 单雄信冷笑了声:“王缺佬,我和你远无怨近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王缺佬脸色变了:“我,我什么时候害你了?我们辛辛苦苦做点小本生意,就是图口饭吃,从没害人之心,唐镇上上下下,男女老少,谁不晓得我们是老实人。” 单雄信说:“那为什么早上吃了你的猪肝面,害我拉了一天的肚子?” 王缺佬可怜巴巴地说:“上有天,下有地,一大早就在市场上买的新鲜猪肝,面条也是新压的,不可能有问题呀,其他人吃了都没事,雄信,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单雄信挥了挥手:“好了好了,算我自己倒霉,不怪你了,给我弄盘猪头肉,再来个韭菜炒鸡蛋,加壶米酒,赶快上来,我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王缺佬唯唯诺诺地说:“好,好,我马上去弄,马上去弄。” 酒菜很快上桌,单雄信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王缺佬夫妇坐在一边,沉默,不时瞥他一眼。不一会,进来个穿着白色夹克衫的男子,他显得干瘦,脸色苍白,看上去有几分儒雅。王缺佬站起来,笑脸相迎:“钟所长,你来了,请坐请坐。” 此人是唐镇派出所所长钟坤。他笑了笑:“王老板,今天生意不行呀。” 王缺佬说:“是呀,每年这个时节,生意都差,你要吃点什么?” 钟坤笑着指了指单雄信:“在所里吃过了,我来是找他说几句话。” 王缺佬说:“好,好,你们说,你们说。” 王缺佬是个聪明人,拉着老婆到店门口站着。一阵冷风吹过来,王缺佬倒抽了口凉气,缩头缩脑,朱春花浑身哆嗦。他喃喃地说:“今年春天真冷,应该回暖了。”朱春花说:“去年冬天暖和,所以开春就冷,倒春寒。” 钟坤坐在单雄信对面,审视着他。单雄信没理他,还是自顾自喝酒吃肉。钟坤先开口:“你是单雄信?”单雄信冷冷地说:“知道还问,你是谁?”钟坤笑了笑:“有个性,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在唐镇中学读书时,谈恋爱、打架什么都干,可学习成绩就是名列前茅,最终考上大学,不简单,是个人才。对了,我叫钟坤,是唐镇派出所所长。” 单雄信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派出所所长很了不起?” 钟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说呢?” 单雄信说:“你自己感觉吧,我没有兴趣评价你。找我有什么事情,直说,别和我套近乎,我们不是一路人。” 钟坤摸了摸头发:“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做任何事情,要冷静,不要冲动,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另外,还想对你说,你父亲的死,和别人没有关系,他是爆血管死的,我们安排法医做了鉴定,你舅舅在鉴定书上签了字的。” 单雄信说:“你威胁我。” 钟坤又笑了:“岂敢,我的责任是保卫人民财产的安全。” 单雄信突然大声说:“派出所所长同志,请你从我面前消失,不要影响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吃饭,好吗?” 钟坤脸色阴沉起来,站起身,悻悻而去。 钟坤出门后,王缺佬夫妇过了会进来了。吃喝完毕,单雄信结了账,离开。离开前,王缺佬拉住了他,低声说:“雄信,你要小心。”单雄信内心感动,说:“放心吧。” 天已经黑了。街灯已经亮起,昏暗,鬼火般。有的小店已经收摊关门,镇上人家晚餐时分,那些土狗各自蹲坐在自家门口,等主人送上狗食,或扔过来的骨头。单雄信想去舅舅家里,很久没有见舅舅了,到底还是有些念想,可想了想,还是不去为好,他不想听舅舅的训斥,因为他没有回乡为父亲送终,舅舅饶不了他。估计舅舅也知道他回到唐镇了,正等着他上门呢,舅舅是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除非他出事。 还是回家吧,所有要做的事情,想周全了再说。 对于郑发,他要一击而中,不能有任何闪失。出了镇子,天黑如漆。打亮手电,只能够照亮眼前的小片空间,走过一步,后面曾被照亮的地方顷刻就被黑暗淹没。半天没有下雨,红泥路干爽了许多,但靴底还是会粘上泥巴,甩都甩不掉,就像是恶的命运。 拐个弯,再走一里地,就快到家了。他想把自己好好地放在床板上,让四肢舒展开来,得到充分的休息,要积蓄力量,迎接那致命的一搏。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后,耳畔传来女人的声音:“单雄信,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单雄信说:“我才回到家不到两天,哪那么容易就将事情办好。”女人说:“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单雄信说:“你别急呀,事情办好,我自然会回来。”女人说:“快,你给个准信。”单雄信说:“我给不了你准信,我尽快办完事情回来吧。”女人说:“你还要不要钱了?”单雄信突然咆哮道:“要什么钱,我老爸都死了,还要什么钱!”女人挂掉电话,手机里传来短促的忙音。单雄信对着黑暗的夜色,大吼了声:“老子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了,老子不伺候你们这些骚娘们了!” 突然,他的头被罩住了。 几个人围住他,一顿暴打。他被打倒在地,沉重有力的脚纷乱地踢在他身上。有个人说:“不要打死他,教训教训他就可以了,免得他那么嚣张,目中无人。”他们打完后,有人扔下一句话:“单雄信,你小心点,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出唐镇,否则就不是打你这么简单了,要你的命!”那些人在黑暗中扬长而去。单雄信浑身疼痛,他咬着牙,没有叫唤出来。他不能叫唤,不能让那些恶棍觉得自己软弱。 躺在地上,潮湿的泥地让他的背脊冰凉。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扯掉罩住自己头脸的布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住疼痛,朝老屋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这顿暴打,并没有使他产生逃离唐镇的念头,相反,更加坚定了报仇的决心。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一天,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伤了脚,父亲背着他回家的情景。父亲没有责备他,而是这样对他说:“雄信,要不让自己被欺负,就要让自己强大,挨打没有什么,哪个男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没有挨过打,每一次挨打,都会让你更有勇气,只要你不惧怕,不当孬种。” 此时,他心里重复着父亲的那些话,然后自言自语道:“爸,我不怕,只要没有将我打死,我就不会倒下,我一定要给你报仇。”有夜鸟在林子里受惊飞起,传出夜鸟的惊叫。单雄信对着黑黝黝的林子说:“鸟儿,不要怕。”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要越过重重的障碍,去达到目的。天空中落下了雨滴,起先是稀疏的雨点,渐渐的密集,雨水淋湿了全身,他在呼啸的冷风中颤抖,咬紧牙关,向前迈进。 他的眼睛热辣辣的,眼眶里流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单雄信在眠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也没有拉开厚厚的窗帘,白天也是黑夜。也就是说,他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七十二小时。对单雄信而言,黑暗里,最适合舔舐自己的伤口,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痛苦和悲伤,伤口慢慢地愈合。多少日子来,他都习惯了在黑暗中疗伤,和自己讲和,然后重新开始。有些伤口不会愈合,就让它出血,或者腐烂,再用刀子将腐烂的部分挖掉。他相信那些地方总会长出新鲜的肉芽组织,只要对自己够狠,没有什么难关不能渡过,而这些事情都必须在黑暗中完成。 新的一天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单雄信走出房间门,眼睛被晨光刺痛了。三天三夜没有见到光明,这样突然暴露在光亮之中,眼睛有可能会突然失明。他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然后又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反复做了多次,渐渐地适应了光明。适应光明是他重生的第一步。当他看到瓦蓝的天和翠绿的山峦之后,他开始沿着小水库小跑起来,渐渐恢复体力。他觉得身体的每块肌肉、每个关节、每根骨头都有了活力,然后,他朝山下跑去。 可能是因为天气好,王缺佬的饮食店吃早餐的人很多,店里都坐满了,有些人端着碗,站在店门口吃。王缺佬见他脸上还有乌青块,眼睛充满了惶恐,人多,他也没对单雄信多说什么,只是说:“雄信,你还是回大城市里去吧。”单雄信没吭气,买了三个包子,拿了瓶矿泉水,就离开了这里。然后,他到菜市场,买块三花肉。他没有地方可去,还是回家。跑出镇子时,碰见了胡金星。胡金星领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步回来,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运动衣,显得十分强壮。胡金星和他擦肩而过,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些武馆的年轻人们也没有给他好脸色。隐隐约约地,单雄信感觉到,那天晚上袭击他的人,就在这些武馆弟子之中,但不能确认。 回到家,单雄信拿起那把剔骨尖刀,在天井边的磨刀石上磨刀霍霍。从前,闲暇之际,单雄信会帮父亲磨杀猪刀,各种各样的杀猪刀。他是磨刀的天才,经他手磨出的刀,锋利无比,就连单屠夫对此也赞叹不已。过去磨的刀,是给父亲杀猪、剔骨、切肉用的,而此刻,他只磨一把剔骨尖刀,是用来杀人的。 他将剔骨尖刀磨得雪亮,锋利的刀锋透出彻骨的寒气。 单雄信想,郑发必须死。 乡村人家,基本上都备有老鼠药,单雄信知道家里的老鼠药放在什么地方,他准确地在神龛上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出了老鼠药。单雄信将那块三花肉切开了个口子,老鼠药塞进去,然后包好。 单雄信在门槛上坐了整整一天,脑海里一遍遍地演示着晚上的行动。 深夜,剔骨尖刀被包进一块黑布里,裹好,插进腰间。他背上背包,出了大门,在星光下朝唐镇方向摸去。镇街上静悄悄的,除了他,连鬼影都没有。他摸到了胡金星武馆的门口,知道里面没有人,武馆的人都去替郑发看家护院了。单雄信从背包里拿出个矿泉水瓶子,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汽油洒在门上,然后,点燃了武馆的门。 单雄信鬼魂般闪进一条巷子,有户人家的门外放着竹做的长梯子,他扛着梯子一直朝小巷深处走去,这条小巷直通田野。单雄信扛着梯子,在油菜地里穿行,没有人发现他。闻着油菜花的香味,单雄信突然想起很遥远的一个黄昏,他和胡丽娜到油菜地里拔兔草的情景,他们的头上、身上落满了油菜花的花瓣,胡丽娜的笑脸也是朵鲜艳的花。 武馆的火熊熊燃烧。 有人发现了火,在镇街上大喊大叫,小镇一下子被大火唤醒。也有人给胡金星打电话,守在郑发别墅周围的武馆的人都回武馆去救火了。单雄信觉得机会来了。他钻出油菜花地,溜到门楼旁边。他朝狗洞里扔了块泥土,泥土没有惊动别墅里的人,却惊动了那条狼狗。 狼狗狂吠了几声,钻出了狗洞。 单雄信做好准备奔逃的架势,将手中那块三花肉扔了过去。 狼狗看到了落在地上的三花肉。跑过去,将鼻子凑近三花肉,嗅了嗅,抬起头,往单雄信这边看了看。单雄信心里捏了把汗,吃呀,畜生,快吃呀。微光中,单雄信又见狼狗凑近了那块三花肉,这回,它用舌头舔了舔肉,单雄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狼狗又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他,狂叫了几声。 单雄信以为狼狗要扑过来咬他,赶紧跑进了油菜地里。过了一会,他又钻出油菜地,走近了门楼,发现狼狗不见了,地上的那块三花肉还在。单雄信心里哀叹,这狗真聪明,知道有毒的肉不吃,今天晚上又将无功而返,毒不死狼狗,就是进了院子,也上不了楼。他肯定斗不过狼狗,就是能够斗败狼狗,也会引起楼里人注意,杀死郑发的任务还是不可能完成。 就在单雄信沮丧之际,狼狗又从狗洞里钻了出来。 单雄信赶紧后退。 他看着狼狗走到三花肉的地方,一口叼起了三花肉,大口大口地嚼着。单雄信一阵狂喜,仿佛剔骨尖刀就要插进郑发的胸膛。不一会,狼狗就吞下了那块三花肉,也将那号称三步倒的剧烈的老鼠药吞进了肚子。狼狗吃完肉,就想回到院子里去,可是走了几步,还没有钻进狗洞,就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低沉地呜咽。 单雄信捏紧了拳头。 狼狗嘴巴里发不出声音了,只见它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四脚乱蹬,过了不到五分钟,就呜呼哀哉了。单雄信走过去,狠狠地踢了狼狗尸体一脚,恶狠狠地骂了声:“畜生,让你狂。”他赶紧跑回油菜地里,扛起了竹梯子,朝别墅后面走去。 单雄信觉得胜利在望,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镇子那头传来喧闹嘈杂的声响,还可以看到冲天的火光,人们还在继续救火。单雄信将竹梯子架在围墙上,一步一步爬了上去。围墙太高,梯子还是够不着围墙的顶部,到了梯子的最高处,也还有一米多高才能够着围墙顶部。 他伸出手,准备爬上去,他的手碰到了根电线。电线是通电的,听到噼啪的一声,火花一闪,单雄信浑身过电,双腿一蹬,身体连同梯子倒在了地上,好在那是草地,没有摔成重伤,电击也没有要他的命。他没有料到围墙上布满了通电的电线。 躺在草地上,好大一会才缓过劲来,他伸了伸手,蹬了蹬腿,发现手脚的骨头没有摔伤,这才爬起来,扛起梯子来到桃花河边,将梯子扔进了河里,让河水将梯子冲走。因为这一招行不通,必须让作案工具消失。他又溜回去,将死狗扛到河边,扔进了河水里。 做完这些,他朝镇子方向望了望,火势减弱了许多,但还是人声鼎沸,单雄信无奈地苦笑了,然后钻进油菜花地。今夜的暗杀行动失败,白白放了把火,毒死了一条狗。不过,毒死那条狗还是为他的复仇扫掉了一个障碍。 这又是个晴天。单雄信走出老屋大门,觉得天骤然热了起来,阳光普照。这个季节的天气阴阴阳阳,忽冷忽热,无所适从。他想回屋脱掉风衣,想了想还是没脱,热点也没什么。单雄信不怕热,只怕冷,死一般地冷。 他沿着山间小道,朝唐镇的最高峰百花峰走去。这是条人行小道,有一段是泥沙路,有一段是鹅卵石路,有一段有石阶,有一段是陡坡。据说这是条古驿道,早就荒废了,小道两边长满了杂草。那条山间溪流随着山路若隐若现,一直可以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小水库里的水就来源于这条溪流。溪流有好听的名字,叫竹叶溪,是桃花河的支流。孤独的单雄信往峰顶攀爬之际,淙淙的流水声会将他带回十多年前盛夏的某天。 那天是喜悦的日子,也是个纪念日。单雄信觉得,他有生以来,只有两个纪念日,一个是生日,另外一个就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生日让他会记起来自己还有个母亲,尽管她过早辞世。而那个夏日,是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这意味着他要离开落后偏僻的唐镇,进入崭新的天地。那天晌午,父亲的猪肉眼看就要卖完了,邮递员老沈骑着单车,一路打着响铃来到了猪肉铺前,对坐在一旁看小说的单雄信说:“雄信,你的信,大学来的。”单雄信扔掉书,赶紧拆开了信,是录取通知书。单雄信沉默了会,突然大声叫唤:“我考上大学啦,我考上大学啦。”然后在唐镇小街上来回奔跑,喊叫,仿佛要让整个唐镇人分享他的喜悦。老沈没有离开,笑着对单屠夫说:“雄信不会有问题吧,要是像范进中举那样,就麻烦了。”单屠夫哈哈大笑:“怎么会,我了解儿子,让他开心吧,这些年跟我过活,经常不开心。”老沈说:“考上就好,应该开心。”单屠夫割了块肉,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他:“老沈,谢谢你带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老沈说:“不要,不要。”手却伸出去,接过了猪肉,他掂量了一下,足有两斤多肉,够一家人美美吃一顿,接着,老沈说了些恭喜的话,就打着响铃骑车扬长而去。 单雄信终于平静下来,回到猪肉铺前,发现父亲已经收摊了。单屠夫笑了笑:“儿子,你有种,比老子强,剩下的这点肉和下水,就不卖了,我们自己吃,中午叫上你舅舅和丽娜,到家里吃饭,庆祝一下。”单雄信看着满脸胡茬的父亲,心里酸酸的,眼泪流下来。单屠夫说:“哭什么,快去找你女朋友吧,难道你不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你舅舅那里,我去说。”说完,单屠夫拉着板车走了,他的背影有些凄凉和孤独。单雄信抹掉泪水,就去找胡丽娜了。很少有家长支持孩子早恋的,单屠夫就是一个,但他对儿子有个要求,千万不能干那事情,要是搞大了肚子,就不好说话了。单雄信带着胡丽娜到家里吃饭,胡丽娜虽说没有考上大学,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情郎考上了。单雄信和胡丽娜很快就吃完了饭,去山上玩耍,单屠夫和李成元还在喝酒。他们沿着那条小道,往百花峰方向走,一路上,他们卿卿我我,说不完的话。路边开放着许多各色各样的野花,单雄信采摘着野花,献给胡丽娜,还将一朵美丽的雏菊插在她的头发上。在竹叶溪旁,单雄信抱住了胡丽娜,第一次亲吻了她。她的脸燃起了两团火烧云,推开了他,羞涩的样子。淙淙的流水声是最好的音乐,给鸟儿的鸣唱伴奏。胡丽娜凝视着单雄信,树叶间漏下斑驳的阳光,单雄信一半脸被阳光照射,另一半脸在阴影之中。 胡丽娜幽幽地说:“雄信,其实我还是捉摸不透你,我心里很害怕。” 单雄信说:“害怕什么?” 胡丽娜说:“你走了还会想我吗?” 单雄信说:“当然,我会一直想着你。” 胡丽娜接着说:“外面花花世界,比我好的女人千千万,你会变心的。” 单雄信忙不迭地回答:“我把心挖出来,留下来,你保存好,等我回来娶你时,你再安放回去。” 胡丽娜说:“雄信,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单雄信说:“丽娜,你不要多心,等着我,好吗?” 胡丽娜点了点头:“我等你。” 单雄信搂住她:“没有人比你更好。” 胡丽娜说:“雄信,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单雄信想了想,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大学毕业后,就找份好的工作,赚很多的钱,给我爸造一幢新楼房,让他安度晚年,然后我们结婚,把你带到大城市里生活。” 胡丽娜说:“能不能我们先结婚,再给你爸盖楼呀?” …… 竹叶溪还是竹叶溪,山路还是那条山路,路边的野花还是照样开放,可是物是人非,没有了胡丽娜的陪伴,也没有那些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甜言蜜语,时间就是那么无情,将所有的事情戳穿。人是会变化的,单雄信的变化,胡丽娜的变化,都是正常的,分不清对错。单雄信不再想过去,过去的事情就像溪水一般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爬上了峰顶。 一览众山小,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单雄信没心情体会这种感觉,他背负着为父复仇的重任。唐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小镇的确有了变化,很多老房子拆掉了,在原地盖起了新楼房。桃花河从小镇西头蜿蜒流过,他的目光落在了郑发的别墅上。郑发的别墅靠近桃花河,离桃花河也就是两百多米远,东面是唐镇,距离唐镇有一千多米,南面是一片田野,此时的田野,正是油菜花开,看上去很美,北面是一大片树林。单雄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树林,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某种切实可行的想法。一阵风吹来,有点凉爽。今天天气突然变热,猝不及防,单雄信的衣服都湿透了。 下山来到水库边,单雄信看到一个十二三岁虎头虎脑的孩子在水库边钓鱼,他钓鱼的位置,正是单屠夫生前钓鱼的位置。自从这个水库建成以来,单屠夫都在这个位置钓鱼,从来没有换过位置。 钓鱼的孩子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孩子,看上去也只有六七岁,长得眉目清秀,他蹲在一旁看着大孩子钓鱼,两个孩子还在说着什么。单雄信走过去,笑了笑说:“你们不用上学吗?”大孩子说:“笨蛋,今天是星期天,上什么学。”单雄信又问:“钓到鱼没有?”大孩子说:“刚刚来一会,鱼还没有上钩。”小孩子说:“小虎,刚才你不是说鱼咬钩了,被它逃走了吗?” 小虎说:“笨蛋,那是我骗你的,你也信。” 小孩子说:“小虎,你怎么老骗我。” 小虎笑了:“郑小锋,你爸爸郑发不也老骗人吗,他可以骗人,我就不可以吗。” 郑小峰急了,站起来:“我爸爸才不骗人,你胡说,你再这样说我爸爸,我就告诉他,不,我告诉我小舅舅,让他揍你。” 小虎站起来,盯着郑小峰,阴森森地说:“郑小峰,你以为你今天能够回得去了吗?” 单雄信心里悚然一惊,这个叫小虎的孩子充满了杀气,他到底想干什么。 郑小峰被吓哭了,赶紧躲在单雄信的后面,抓住他的风衣,哭着说:“叔叔,求求你送我回家,我怕。”小虎冷笑了声:“郑小峰,你找错人了,你以为他会救你,你晓得他是谁吗?”郑小峰从单雄信大腿后面探出头:“他是谁?”小虎说:“我说出来,你不要被吓死,他就是你爸爸的仇人单雄信,你爸让人逼死了单爷爷,他还能救你?嘿嘿。” 郑小峰松开抓住单雄信风衣的手,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呀,救命呀——” 小虎冲过去,很快就将他抓回来了。 郑小峰浑身哆嗦,脸色苍白,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小虎的手死死地抓住他,对单雄信说:“叔叔,他是你仇人郑发的儿子,你说,要不要他的命?”单雄信心里一阵阵发凉,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要另外一个孩子的命。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惊骇的事情。 单雄信的脸色阴沉:“小虎,你为什么要这样?”小虎说:“我也和郑发有仇。”单雄信问:“什么仇?”小虎说:“我爸借了郑发的高利贷,还不起,他就要我们家的地,我爸不肯将地给他,他就叫人打断了我爸的腿。我爸伤好后,就逃走了,他害怕郑发再来逼债,害怕他们再打他。我听人说你回来了,就把郑小峰骗到这里,等你回来,把郑小峰送给你,让你报仇。” 单雄信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杀他,他还是个孩子,就像郑发不会向你讨债一样。” 小虎说:“可是我恨他。叔叔,我给你出个主意,我把郑小峰交给你,我去他家报信,说是你抓了郑小峰,让郑发来交换郑小峰,这样你就可以把郑发杀了。” 这孩子多重的心机呀,单雄信不寒而栗。 当然,这是个好主意,单雄信有些心动。可是,当他触碰到郑小峰那双含泪而惊恐的眼睛时,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被击中了,这双眼睛多像他妈妈的眼睛呀,真不忍心伤害。单雄信心里嘀咕,自己这些年虽然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为人还是有底线的,不能用孩子做钓饵,还是要用男人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单雄信想明白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对小虎说:“小虎,你走吧。”小虎机警地说:“让我去郑发家报信?”单雄信摇了摇头:“不,你什么也不要管了,把郑小峰留下来,你回家,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好吗?”小虎说:“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郑发,我就听你的。” 单雄信说:“我答应你。” 小虎说:“你发誓。” 单雄信说:“我发誓,要不杀郑发,誓不为人。” 小虎说:“我相信你。” 单雄信说:“小虎,你记住,回去什么也不要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好吗?” 小虎点了点头。接着,他放开了郑小峰,骑着单车走了。小虎渐渐消失在阳光之下,单雄信心里对他充满了忧虑,很难想象,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孩子,该如何走完一生漫长的道路。郑小峰没有跑,他知道无法逃脱,因为面对的是更加有力的人。就是在灼热的阳光下,郑小峰也浑身冰冷,止不住发抖。可怜的孩子,他此时正在经历巨大的惊吓和折磨。 单雄信叹了口气,说:“孩子,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郑小峰轻声说:“真的吗?” 单雄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真的,伤害孩子算什么好汉。” 郑小峰说:“你是好汉吗?” 单雄信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好汉了,不过,你长大了可以当个好汉,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害人。” 郑小峰说:“我喜欢蜘蛛侠,蜘蛛侠是好汉吗?” 单雄信走近前,郑小峰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里还是提防着单雄信。单雄信坐在水边的草地上,朝他招了招手:“来,坐在我旁边,我说过不会伤害你的,我说话算数,虽然我不是像蜘蛛侠那样的好汉。”郑小峰期期艾艾地坐在他旁边。单雄信说:“小峰,你长得像你妈妈。”郑小峰说:“我知道你认识我妈妈。”单雄信笑了:“怎么知道的,她和你说过我?” 郑小峰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但已经没有了泪水:“妈妈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我自己发现的,妈妈有时会从一个锁着的箱子里拿出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张照片,是你和妈妈合影的照片。”单雄信的心弦刹那间被拨动了,迟疑了会,问:“你记得那本书的书名吗?”郑小峰说:“记得,是《基督山伯爵》。”单雄信那年高考完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看这本小说,离开唐镇时,他将这本书送给了胡丽娜,没想到她会一直留着这本书,甚至还留着他们的合影。顿时,单雄信的心凌乱不堪。有风吹过,水面上漾起阵阵涟漪。 单雄信抹了抹眼睛。 郑小峰说:“你哭了。” 单雄信说:“没哭,是风吹的。” 郑小峰说:“叔叔,你真的会杀我爸爸吗?” 单雄信说:“你说呢?” 郑小峰说:“我不晓得。我求你不要杀我爸爸,好吗?你是好汉,好汉不会乱杀人的。我爸爸对我可好了,你要是杀了他,我就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我妈妈就会和别人结婚,那我就成孤儿了。” 说着,他又眼泪汪汪。 单雄信觉得糟糕透了,怎么会碰到郑小峰。他对郑小峰的乞求难以回答,岔开了话题:“小峰,我不伤害你,你也要替我做件事情,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好吗?一会我送你回镇上,你回家后什么也不要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郑小峰说:“好的。” 单雄信伸出无名指:“拉钩。” 郑小峰也伸出了无名指。 他们同时说:“拉钩,算数,一百年,不变。” 送郑小峰下山的路上,单雄信拉着他的小手。走出两里山路后,郑小峰的脚步拖沓起来。单雄信知道他累了,就背起了他。郑小峰的头趴在他肩膀上,说:“叔叔,我觉得你是好人,我舅舅才是坏人,他总在爸爸面前说你的坏话。”单雄信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没人能够说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郑小峰说:“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好人,怪不得妈妈会藏着你们的照片,在妈妈心里,你也一定是个好人。”单雄信笑了:“你爱你妈妈吗?”郑小峰说:“爱的,妈妈也爱我,妈妈经常对我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所以,叔叔,你不要杀我爸爸。”单雄信不说话了,这孩子情商高,绕了半天,说了那么多好话,还是要单雄信不要伤害他父亲。 将要进入唐镇时,单雄信将他从背上放下来,说:“你知道回家的路了,自己回家吧。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郑小峰说:“我记住了。”单雄信注视着他走进唐镇,然后转身朝山上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单雄信在夜色之中,走到了唐镇“夜巴黎”歌厅门口,门上面的招牌霓虹灯闪烁,艳俗、暖昧。单雄信不明白为什么歌厅会叫夜巴黎,有些莫名其妙。他打听到胡金星和他武馆的人晚上都到郑发别墅护院去了,夜巴黎没有看场的人,其实也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单雄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夜巴黎。这时节,来夜巴黎唱歌的人并不多,唐镇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但还是有些人在声嘶力竭地唱些跑调的歌。 一个穿着红色劣质旗袍的女子将他引进了间包房。 女子问他:“要陪唱的吗?” 单雄信说:“不要。” 女子笑嘻嘻地说:“你还有其他朋友吗?” 单雄信摇了摇头。 女子还是笑嘻嘻地说:“那不是很寂寞,一个人干唱。” 单雄信笑笑:“不干唱,我还会喝酒。” 女子继续笑嘻嘻地说:“那是干喝,还是寂寞,一个人。” 单雄信说:“我不想要陪唱陪喝行吗?”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说:“行,行。” 他要了半打啤酒,一个人喝起来。一个人喝酒的确寂寞,想起那些貌似不寂寞的声色犬马的日月,心里无限感伤。他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弄到现在一切都不可挽回,父亲也死了,爱人也成了别人的妻子。喝完一瓶啤酒后,他点了首赵传的《勇敢一点》,唱: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地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分的时间 …… 唱着唱着,单雄信眼睛湿了。就在他唱歌之际,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也不停地擦眼睛。她轻轻地推开包房门,走到单雄信身边,坐了下来。单雄信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胡丽娜轻声说:“这是我开的店,怎么不能来。”单雄信说:“我知道是你开的店,我是说,你怎么进我的房间,我没有叫陪唱的,也不需要陪喝的,只是长夜漫漫,来消磨时光。” 胡丽娜浅笑道:“单雄信,我真不欠你的,你选择了你的生活,我也选择了自己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说你欠我的。”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毁我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毁你的生活,当初你告诉我要嫁给郑发,我也没有反对,我知道覆水难收,还不如放手。” 胡丽娜说:“没想到你如此绝情。” 单雄信说:“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胡丽娜说:“你开个价吧,需要多少钱你才能满意地离开?” 单雄信说:“这和钱没有关系,这关乎一条鲜活的人命,而死去的人曾经也对你不错。” 胡丽娜说:“我和你说过,你爸的死真的是个意外,真和我们没有关系。” 单雄信说:“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胡丽娜说:“你言重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活着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好好解决问题呢?” 单雄信说:“我做不到。” 他开始沉默。然后不停地喝酒。胡丽娜默默地看着他。 单雄信的酒量并不好,四瓶啤酒下去就多了,泪水横流,话也不说。他将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用啤酒瓶压住,站起身,走出了包房。胡丽娜拿起钱,追了出去。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镇街,朝百花坳走去,边走边唱《勇敢一点》。胡丽娜开着轿车追了上去。就是此时,她对单雄信还是又爱又恨,她真想开车撞死他,那样就一了百了了。看他落魄的样子,她又产生了同情心,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可怜。车停在他身边,胡丽娜下车,将他塞进了车,然后开车朝山上驰去。 单雄信躺在眠床上,嘴巴里说着胡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是漂浮在世间的孤魂野鬼,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走,快走。”胡丽娜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人,真想马上离开,可还是担心他的安危,他喝多了,要是摸出门,一脚滑进水库里,那是必死无疑。想了想,还是留下来陪他,等他酒醒后再离开。 单雄信伸出手摸索着什么,他说:“丽娜,丽娜,你在哪里?” 这时的单雄信像个孩子,和刚才判若两人。胡丽娜心里柔软起来,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雄信,我在,我在。” 单雄信呜呜地哭将起来。 胡丽娜被他的眼泪打动,那颗心柔软得要融化。岁月让她成了个女强人,她自己也不清楚多久没有动情了。她将单雄信的头放在大腿上,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温存地说:“雄信,不哭,我在,就在你身边。” 单雄信边哭边说:“丽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只爱你。可是,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没有尊严,在那些富婆眼里,我只是一只狗,对,她们都叫我小狼狗,二十多岁时是小狼狗,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小狼狗,还要装成小鲜肉。我是想钱想疯了,我想有钱后,给爸爸建幢小洋楼,他一直梦想能够住上小洋楼。我还想有钱后就能够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把你像公主一样供养起来,让你幸福,让你快乐。靠那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要实现梦想是多么不容易。我,我最终还是成了一只小狼狗,过上了傍富婆的生活……” 胡丽娜听得心惊肉跳,狠狠地扇了他几耳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当初和你恋爱,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有担当。特别是那次镇武装部部长的儿子欺负我,你敢挺身而出,被他们打坏了腿也不屈服。那时的你让我有安全感,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你爸的猪肉。你让我寒心,我眼巴巴地等你回来娶我,哪怕一辈子住在这个老屋里,我也无怨无悔,你爸也不会因为要住上新房让你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太脏了,单雄信。” 那几耳光将单雄信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喝多,是在装醉。单雄信喃喃地说:“丽娜,对不起,我是真爱你的。” “哈哈哈哈,爱,你也配说爱。”胡丽娜说,“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责任,宁愿过那糜烂的生活,也不敢面对我和你爸。” 单雄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爸死了都不回来?” 单雄信说:“当时我陪一个富婆去南极了,在那里手机没有信号,根本就联系不上。况且,那个富婆答应给我一大笔钱,我有钱了,就可以回来建小洋楼了。” 胡丽娜冷笑:“还是去当小狼狗,还是为了那不干不净的钱。你还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什么?现在你爸也没了,你那些钱又有什么用?” 单雄信说:“你不理解我,不理解!” 胡丽娜说:“当然,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见多识广,还和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富婆睡过觉,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多伟大呀,为了自己爱的人,为了自己的亲人去献身。实话告诉你,单雄信,郑发很脏,但是你比他更脏,这世上好男儿都死光了,留下你们这些渣渣。” 胡丽娜的泪水涌出眼眶,雨滴般滚落。 “这些年,你以为我嫁给郑发是图他的钱,图安逸的生活?你错了,我是在报复你。我也错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在有了儿子,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线希望。”胡丽娜哭着说,“现在你回来了,回来报仇,还和我说你是小狼狗。雄信,你是骗我的吧,你怕我重新爱上你,是吧?你在大城市里娶妻生子,过着美满的生活,对吗?你怕我会赖上你,所以你一直不敢回来,对吗?雄信。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赖着你的,我命该如此,怎么会去赖我爱的人呢。虽然我有时想起来会恨你,可是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希望你好,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单雄信泪眼蒙眬:“丽娜,我错了,真的错了。我至今没有娶妻生子,我的确是条小狼狗,我赚的也是辛苦钱,当初真的是想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为了给我爸建一幢小洋楼。那些钱我一直攒着,不敢花呀。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我早就忘了你,早就娶妻生子了。” 胡丽娜又伸出手,狠狠地抽了他几巴掌,将他的脸都抽肿了。 单雄信说:“丽娜,你打,使劲打,你把我打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胡丽娜突然扑进他怀里,痛苦地说:“其实我有什么权力打你,我知道你心里苦,你不是会轻易将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人,雄信,你憋屈呀。我也憋屈,你知道吗,雄信,郑发不是东西,在外面有女人,还不止一个,每次他到县城里去,都是和小三住在一起,小三住的房子是他买的。我早就不和他同房了,要不是你回来,他三天两头地往城里跑,根本就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他怕你会到县城里伏击他,所以现在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就是出门,也带着武馆的人。” 单雄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胡丽娜抬起头,端详着他红肿的脸,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柔声说:“疼吗?” 单雄信也注视着她还算秀丽的脸,轻声说:“不疼。” 胡丽娜说:“你骗人。” 单雄信说:“我从来不骗人。” 胡丽娜说:“你就骗人。” 单雄信还没有说什么,嘴巴就被她的嘴巴堵住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这并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尽管单雄信经历了很多女人,他还是像处男般紧张,手忙脚乱,在胡丽娜的引导下,艰难地完成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床第之欢。潮水退去之后,单雄信沉沉地睡去,这也许是他多年来睡得最实在的一次。等他醒来,太阳已经从天井上空照到窗棂上了。他伸手摸了摸旁边,早已经没有了胡丽娜的踪影,床单上也没有了她的体温。宛若一场梦幻,似是而非,至于夜里说了什么话,单雄信也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想到的,还是复仇计划。他已经有了办法,还需要周密的谋划,然后实施,至于能否成功,那是天意。 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动静。单雄信一直在做着复仇计划的前期准备,照样到王缺佬的饮食店里吃东西,却没有再踏进夜巴黎一步,也没有再和胡丽娜见面,他想自己的计划实施成功后,带她远走高飞。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叫小虎的孩子会按捺不住,甚至对他产生仇恨。 小虎觉得单雄信欺骗了他,根本就不想报仇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跑到武馆,对胡金星编了个谎言,说那天单雄信准备对郑小峰下手,是他偷偷解救了郑小峰。 胡金星赶紧将这事情报告给了郑发,他们觉得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家人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于是他们在郑发家密谋,要将单雄信干掉,然后将他埋进单屠夫的坟里,神不知鬼不觉,再随便造个假合同,按上单雄信的手印,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搞百花坳度假村的开发了。 单雄信命不该绝。 他们的密谋恰好给郑小峰偷听到了,郑小峰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胡丽娜。胡丽娜听到此事,考虑良久,还是拨通了单雄信的手机。她焦虑地说:“雄信,你赶紧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保命要紧,你走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单雄信说:“那你怎么办?”胡丽娜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你逃命去吧,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如果缘分没尽,或许来日会有机会在异乡见面。” 单雄信并没有听胡丽娜的话离开唐镇,离开百花坳老屋。接到胡丽娜电话的时候,正是黄昏,他正想去王缺佬饮食店里吃东西。王缺佬卤的猪头肉,是唐镇一绝,别的店根本无法比。很多外乡人来唐镇,吃过王缺佬的卤猪头肉,都赞不绝口。有人说,他的卤料里放了***,就去派出所举报,派出所将他家和饮食店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半片***。王缺佬的卤猪头肉里的确没有放***,他却告诉了单雄信一个秘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神奇的秘方,只不过是在卤料里加了晒干的柚子皮。那也是王缺佬偶然得之,一次正在卤猪头肉,他家的黑猫不知道从哪里抓来块风干的柚子皮,扔进了卤锅里,他没有发现,结果,猪头肉出锅后,有种异香,他切了块,放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味道太好了。他在卤锅里找到了那块柚子皮,从那以后,每次卤猪头肉,他都要放上风干的柚子皮。当然,这是他的秘密,也被渲染成祖传秘方。至于要放多少柚子皮,王缺佬并没有告诉单雄信。 卤猪头肉是单雄信从小就喜爱的食物,他父亲单屠夫也会卤,但没有王缺佬卤得好吃。有时,单屠夫会将一个猪头扔给王缺佬,也不要钱,只要他卤好猪头肉后分一半给自己,因为儿子单雄信爱吃。不过,这也不是经常的事情,一年也就一两次而已。单雄信觉得自己不能去镇上吃王缺佬的卤猪头肉了,如果强行要去,那是自投罗网,但他也不会轻易离开,放弃报仇计划。他想了想,老屋已经不安全了,这是十分明显的目标,不能在此久留,得离开。他拿起那把包好的剔骨尖刀,出了门。对于百花坳所有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角落,单雄信都十分熟悉,多年也没有忘记。老屋对面那座山腰有个隐秘的山洞,在那里可以看到老屋的全景,也不容易被发现,就是被发现,也不要紧,山洞可以通到后山,逃跑也容易。单雄信决定先躲在那里。 走进山洞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苍茫。山洞里黑黝黝的,看上去深不可测。这个山洞是单雄信自己发现的,至于其他人知不知道有这个山洞,他无从知晓。母亲死的那年,单雄信才七岁,对于死亡,没有多大的感受。他很奇怪,母亲怎么会死,母亲的尸体被放在门板上,入殓时,他还是觉得她还会爬起来,带他回娘家走亲戚。直到母亲被装进棺材,丧葬师念着咒语将棺材板盖上,然后将一颗颗棺材钉钉上去时,他才发现母亲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死亡就是阴阳相隔。就是母亲入土为安后,看着隆起的坟包,单雄信也没有哭,舅舅李成元说他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自家亲娘死了也不哭。其实,单雄信心里十分悲伤,只不过没有通过哭泣来表达,而且,他也还没有学会如何表演悲伤。上午将母亲埋葬后,中午亲戚朋友就聚集在老屋里吃白饭,喝酒猜拳,一片喧闹,悲伤的氛围荡然无存。七岁的单雄信却被悲伤折磨得无法忍受,独自爬上了老屋对面的那座山,他胡乱攀爬时,发现了已经被藤蔓和野芒树叶遮盖住洞口的山洞。他钻进山洞,蜷缩在洞口边的一角,放声大哭。可是,他怎么哭,母亲也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山洞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单雄信习惯了,并没有感觉到恐惧,那是蝙蝠的尖叫。他在上高中时,就探索过这个山洞,点着松明火把,独自走完了这个一百多米长的山洞,山洞里除了蝙蝠,还有蛇。这个山洞是单雄信的避难所,也是他自言自语的地方,他经常会将自己的心事向山洞诉说,说完就好了,走出山洞,烟消云散。这个山洞也是他内心的秘密,是他的领土。他曾经想把郑发带到这个山洞里来玩,却一直没有实施。 单雄信在唐镇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郑发曾经是他最好的同学,却没有成为朋友,当时,他只是同情郑发。学生时代的郑发是个可怜虫,似乎谁都可以欺负他,不仅仅是因为长得瘦弱,而且,那些欺负他的同学,总是在他面前学他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他没有勇气抵抗他们,只是任凭他们羞辱,因为抵抗是徒劳的,而且很容易被围殴。单雄信和他不一样,敢和他们斗,哪怕头破血流,还有一点,单屠夫手中的杀猪刀也让他们有所忌惮,那些学生不敢轻易和单雄信乱来。他帮过郑发一次忙,有回在学校门口,镇上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儿子让郑发躬下身体,双手着地,将郑发当马骑。单雄信看不过去了,揍了他。当时学校看门人向着计生办主任的儿子,大声训斥单雄信,单雄信气不过,顶了几句嘴,看门人记了他一辈子的仇,到现在还说他不好。郑发怕他们报复,镇政府院里的那些少年,都是一伙的,他只好每天都跟在单雄信后面,不过,没有多久,郑发投靠了镇武装部部长的儿子,单雄信才甩开这个可怜兮兮的尾巴。也就是那段时间,单雄信有过带郑发去看隐秘山洞的念头,仅有的一次带他到家里吃猪大肠,也是在那个时节。 当然,单雄信和胡丽娜说过那个山洞,但没有告诉她具体位置。胡丽娜听说洞里有蝙蝠和蛇,死活也不愿意去,而且说,他要敢带她去,她就和他绝交。就是现在,单雄信还记得当时胡丽娜脸红耳赤的样子。过去的每个细节都值得回忆,尽管回忆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天渐渐黑了,天上的星星也逐渐显现,闪着亮光。他没有心情望星空,尽管他渴望这个夜晚只有他和胡丽娜两个人,坐在山顶上数星星,相互依偎,仿佛地老天荒。 夜如潮水,将一切淹没。 子夜,坐在洞口的单雄信看到几辆车开上了山,停在了老屋前的泥土路上。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他们点亮了火把,围住了老屋。他们进入了老屋,可以想象,他们在老屋里到处寻找单雄信。这情景让人想到旧时节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单雄信接到胡丽娜电话时,还有些不相信,觉得朗朗乾坤之下,他们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她也许只是想让他走,不要报什么仇了。现在证实了胡丽娜的话是真实的,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也有些后怕,要是不躲到山洞里来,他只有葬身水库底下了,尸体会腐烂,会成为水库里鱼的食物,白骨会被淤泥覆盖,永不见天日。 他们没有在老屋里找到人,又在附近的地方搜寻了一番,才将火把扔进水库里熄灭,然后开车离去。 两天后的深夜,单雄信潜入了唐镇。唐镇死一般寂静,连那些嚣张的土狗也在沉睡。这个时候的唐镇,只有鬼魂在无声无息游动,清明节将近,那些鬼魂们也该出来了。单雄信觉得自己就是游动在夜色之中的鬼魂,他来到舅舅李成元的门口,给他打了个电话。李成元被手机铃声吵醒,接了电话,赶紧披衣下床,来到大门前,打开了门。门只开了一点,单雄信挤了进去,李成元就赶紧把门关上了。 李成元将他带到客厅里。 卧房里传来李成元老伴的声音:“成元,谁呀,大半夜的还来串门。” 李成元说:“是雄信来了。你睡吧,没你的事情。” 舅母对单雄信没有好感,听说是单雄信,没好气地说:“我以为是谁,我睡了,你们聊吧。” 单雄信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李成元见到他,冷冷地说:“坐吧。”单雄信说:“舅舅,我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先洗个澡,换个内衣怎么样?”李成元说:“去吧。”盥洗室挺宽大的,贴满了漂亮的瓷砖。水还很热乎,冲在身上,十分舒坦,很是享受,有幸福感。舅舅住的是新楼房,是单雄信表弟给舅舅建的房子,表弟在上海工作。单雄信也是想给父亲建幢小洋楼,也会有这样的盥洗室,贴满了漂亮的瓷砖,有舒服的淋浴。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单雄信建再好的楼房,他也无福享受了。这是令单雄信哀伤的事情,这些年的所有努力都变得一文不值。 洗完澡,单雄信回到了客厅。 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单雄信如坐针毡。 李成元泡了壶茶,给他倒了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李成元没像在电话里那样劈头盖脸一顿怒骂,脸色阴沉地说:“先喝口茶吧。”单雄信喝了口茶。李成元说:“回来几天了?”单雄信说:“好几天了。”李成元咳嗽了声,说:“回来几天也不来坐坐,架子大了。”单雄信的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成元说:“听说你要杀郑发?”单雄信点了点头。李成元说:“就你那样,单枪匹马,能杀了他,你以为是小时候打个架什么的呀。”单雄信说:“是他们害死了我爸。”李成元说:“我还当过郑发的说客呢,是不是我也是帮凶,把我也一起杀了吧。”单雄信说:“你是我亲舅,我只找郑发报仇。” 李成元冷笑一声:“嘿嘿,报仇,报什么仇,谁和你有仇?” 单雄信说:“郑发和我有仇。” 李成元说:“你爸的确死于爆血管,和郑发没有关系。况且,你爸倒地后,他们马上就送他去医院了。你爸去了后,郑发还赔了一笔钱,丧葬费也是他出的。当时,我联系不到你这个大人物,只好作了主,安葬了你爸。葬礼很隆重,你表弟也从上海回来了,很多人去给他送葬,他死得也算值了,我要死了,也不一定有那么多人送葬,你也肯定不会回来,你老子死了都可以不回来,连电话也打不通。” 单雄信说:“那时我在南极,陪个客户。” 李成元笑了:“南极,跑得真远呀,你生意做得好大呀,我那可怜的屠夫姐夫,儿子这么牛气,竟然连一点福都没有享到。你还有脸说要给他报仇。” 单雄信说:“我每个月都寄钱给我爸的。” 李成元说:“几年都不回家,就是过年也不回家陪伴他,钱又算什么?逢年过节,我都会去叫他来一起过,我们喝酒时,他看着你表弟,会说,要是你能够回来一起,那该有多好。我们都安慰他,说你忙,在外头干大事业,要理解。他有多么孤苦,你知道吗?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卖掉老屋吗,因为他没有什么寄托,没有什么可守了。人心哪,人心。” 单雄信沉默。 李成元又说:“我不是说郑发的好话,在你爸的问题上,他还算仁至义尽了,老屋也没有再强拆,要我和你商量后再定夺。对了,你爸死时,他赔的那笔钱我存着,你什么时候要,随时都可以给你。” 单雄信说:“我不要他的钱,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成元说:“你是我的亲外甥,有句话我要和你说清楚,你还是放弃报仇的念头吧。” 单雄信说:“我明天就离开唐镇。” 李成元说:“真的?” 单雄信说:“真的。” 李成元说:“那老屋怎么办?” 单雄信说:“无所谓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成元满脸堆笑,喜形于色,说:“好,好。” 单雄信突然觉得特别厌恶舅舅。他不动声色,说:“舅舅,我很饿,有东西吃吗?”李成元眉飞色舞地说:“有,冰箱里有很多货呢,你等着,我去炒俩菜,舅舅陪你喝两杯。”说完,站起身,往厨房走去。这时,舅妈从卧房里走出来,和颜悦色地说:“雄信来了呀,你舅舅炒菜不行,还是我去吧。”接着,她也屁颠屁颠地进了厨房。她一直没有睡,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说话呢,这对老头老太太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单雄信心里特别难过,恶心极了。透过厨房的窗玻璃,单雄信看到李成元拿着手机在和谁通话,脸上一副媚态,也许他是在给郑发打电话,说老屋的事情,说单雄信明天要离开唐镇的事情。不过,李成元绝对不知道郑发要杀单雄信,他不是郑发核心部分的人员,只是利用一下就可以扔掉的普通外围人员而已。单雄信不管他给谁电话,在他家是安全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安全的。 这个夜晚,单雄信睡得并不安稳,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一入睡,父亲就站在他面前,满脸悲戚的样子,要他去找郑发报仇。每次醒来,单雄信都泪流满面,浑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他就提着行李箱,在李成元的陪同下,朝汽车站走去。早起的路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单雄信。在一个巷子口,虎子靠着墙站着,目光阴毒地注视着单雄信。单雄信看到了他,心里像是扎进了把杀猪刀,疼痛不已。他想对虎子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虎子跑进了巷子,转眼就不见了。 在汽车站,单雄信碰到了穿制服的派出所所长钟坤。钟坤朝他笑笑,单雄信笑不出来,也不想搭理他,将头扭向了一边。李成元却朝他打招呼,走过去,和他说着什么。单雄信没有欲望了解他们说什么。长途汽车开出车站后,单雄信特别想到王缺佬店里吃碗猪肝面,哪怕吃了后再拉肚子。天色阴沉,长途汽车在省级公路上奔驰,单雄信往后看了看,发现有辆黑色轿车跟着,那好像是胡丽娜的车,开车的却不是她,里面也没有她,只看到三四个男子的头,开车的是胡金星。长途汽车在省道上开了一个多小时后,就拐上了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单雄信回头看了看,黑色轿车已经不见了,也许,胡金星开着车,想着回唐镇弹冠相庆了。 清明节这天,飘着细雨,山野间,纸钱飘飞,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杜鹃花也在漫山遍野开放,像是在对所有亡灵祭奠。唐镇街上也很热闹,每家每户都要摆清明节的酒宴。白天的喧闹散尽,夜色降临后,有个人坐在桃花河边,看着闪着白光的河水沉缓地流淌。他就是单雄信。他并没有离开,离开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是为了打消郑发的顾虑,让他放松警惕,也不会再派人谋害他。那天,他坐长途汽车到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后,就下了车,然后叫了辆轿车将他送回了百花坳。 这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到了深夜,唐镇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所有的喧闹都散尽,单雄信从桃花河边来到了郑发别墅北边的树林里。在离郑发别墅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单雄信打开了上面铺着草皮的木头盖子,露出个地洞。他钻了进去。这是个地道,是他挖成的地道。这几天,单雄信白天挖地道,晚上把挖出的土倒进河里,让河水冲走。单雄信打亮手电,拧开瓶白酒的酒瓶,喝了口酒,算是给自己壮胆。这几天,他吃住都在地道里。单雄信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当他将包好的剔骨尖刀插在腰间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对自己说:“单雄信,是英雄还是孬种,就看今夜了,你父亲在注视着你呢。” 单雄信朝地道深处爬去。 越靠近郑发别墅,单雄信就越紧张,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挖这个地道,一是要躲开别墅的看门人,二是他无法进入别墅的院子,因为围墙上布满了电网。他将地道一直挖到了别墅的后院。单雄信斗胆掀掉别墅后院盖住洞口伪装过的木板,爬了出来。他看到二楼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就知道这是郑发的卧房,唐镇人都知晓,郑发有个怪毛病,关灯睡不着觉,整个晚上,卧室的灯都是亮着的,尽管窗帘拉起来了,还是有光从缝隙中透出,给单雄信指明了方向。 单雄信无法从正门进去,正门一定是紧锁的,也不可能叫胡丽娜开门,她也不会给她开门,那一夜之欢并不代表她会做他的帮凶,无论怎么样,胡丽娜和郑发还是一家人。白天里,单雄信偷偷躲在树后面观察过,楼后面有根粗实的生铁水管,从天台通到地上,天台有进入楼里的入口。单雄信决定从水管爬上天台。单雄信从小就是个爬树高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爬上天台前,单雄信有个顾虑,就是进入了楼里,找到了郑发的卧房,如果郑发反锁了房门,那也可能前功尽弃。他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将地道挖通,双手的手掌上十个大血泡还没有消失,还疼痛不已。 不管那么多了,爬上去再说,实在不行,就强行踹开房门,单打独斗,郑发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手上还有锋利的剔骨尖刀。单雄信这样想着,他开始了攀爬。没有什么悬念,单雄信花了十几分钟,爬上了天台。站在三楼上的天台,可以看到唐镇,唐镇一片死寂。单雄信努力平息狂奔乱跳的心,从腰间抽出剔骨尖刀,拨开包裹的黑布,扔掉黑布,提着刀,从天台的入口,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进入楼里。楼道里都铺着松软的地毯,可见别墅的奢华,这在唐镇人眼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单雄信准确地找到了郑发的卧房。 他右手紧握着剔骨尖刀,伸出左手,握住鎏金的门把手,使劲沉缓地拧了下,郑发竟然没有反锁。这给了单雄信极大的信心,老天有眼。他轻轻地推开门,听到了沉重的呼噜声。单雄信反手关上了门,为了防止有人在他行凶时突然闯入,他反锁上了门。 郑发侧着身体睡觉,面朝单雄信这边,他庞大的身躯是座肉山。自从回到唐镇,单雄信没有正面和他交锋过,连侧面都没有见到过。他不敢相信郑发会变得如此肥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走错了房间,可是,整个别墅,只有这个房间开着灯,不可能是别人,床上躺着打着呼噜的肥猪,就是郑发。单雄信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近郑发,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汗水在他脸上流淌。单雄信无暇顾及汗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要一击而中。他握刀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单雄信高估了自己的仇恨,也高估了自己的狠心。走近前后,他几次要将剔骨尖刀扎进郑发的心脏,都没有成功。这毕竟不是杀猪,或者杀掉一只羊,而是杀人,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要将剔骨尖刀捅进郑发的心脏,单雄信都会觉得晕眩,还会想起早年郑发被人欺负的可怜样子。 单雄信下不了手。 他浑身颤抖,仿佛要瘫软下去。就在这时,郑发身后坐起来一个女人,是胡丽娜。郑发庞大的身体挡住了她,以至于单雄信没有发现她,而且,她用被子蒙住了头。胡丽娜不是说和郑发分居了吗,怎么会和他睡在一起?分居了再睡在一起又怎么样?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看到单雄信浑身泥土,提着雪亮的剔骨尖刀站在床前,胡丽娜呆滞了会,然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穿着丝绸的纯白吊带睡裙,尖叫时,睡裙丝丝颤动。单雄信想逃,脚面像是被钢钉钉死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胡丽娜的尖叫声吵醒了郑发。他睁开眼睛,发现了站在跟前的单雄信,惊坐起来,光着的上身肥肉乱颤:“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多年没见,郑发和单雄信相互都不敢相认了。 胡丽娜颤声说:“他,他就是单雄信。” “啊——”郑发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单雄信此时的形象连叫花子都不如,不是刚刚回唐镇时那潇洒的模样,蓬头垢面,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巴,只有那双眼睛,还透着亮光,从中可以看出他此时复杂的情绪。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内心的仇恨之火再度燃烧,单雄信扑过去,掐住郑发的脖子,低吼了声:“老子今天要你的狗命,你让我这么多年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了意义!”说着,要将手中的剔骨尖刀插进郑发的心脏。 胡丽娜大声喊叫:“雄信,不要——” 这一声喊叫让他迟疑了,这刀到底要不要捅进去? 胡丽娜哭喊道:“雄信,我求你,放过郑发,只要你放过他,我就和他离婚,跟你走,只要你还爱我,还能够接纳我,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不管你贫穷还是富有,都跟着你。雄信,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因为郑发这样的人,把自己也搭进去呀,杀人是要偿命的,雄信。” 单雄信流下了眼泪:“丽娜,你,你说的是真的?” 胡丽娜下了床,跪在地上,泣声说:“雄信,我要有半点假话,你就杀了我。” 单雄信哽咽道:“我,我怎么能杀你,就是你欺骗了我,我也不能杀你。” 胡丽娜说:“雄信,我真的爱你,我要跟你走,你放过他吧,为了我们未来的美好生活,我求你放下手中的刀。你看看郑发这个怂货,他根本就不配你动刀子。” 郑发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翻着白眼。 单雄信放下了掐住郑发脖子的手,然后将剔骨尖刀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长叹了一口气,凄凉地说:“我也是个怂货,我根本就杀不了人,我只是想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到头来还是一场梦幻。” 胡丽娜说:“不,不,你从来都是我心中最勇敢的男人,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单雄信瞥了她一眼,默默地朝门外走去。 胡丽娜捡起了那把剔骨尖刀,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刀扔下了楼。这时,外面响起了警车的警报声。单雄信刚刚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对胡丽娜说:“你报警了?”胡丽娜说:“是的,我按了床头的警铃,门卫听到后就会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单雄信苦笑了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胡丽娜说:“我当时吓坏了,就顺手按下去了。”单雄信说:“你还会和他离婚,跟我远走高飞吗?”胡丽娜点了点头。 单雄信没有再说什么,走过楼道,下了楼,走出了门。 他一出门,就被两个警察按倒在地上,警察将他双手反剪,戴上手铐,像拖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塞上了警车。一同前来的钟坤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早已经不属于唐镇了。”单雄信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道彩虹,这些天,仿佛耗尽了生命中的所有力量。 他被关在派出所拘留室里。 面对四面白墙,他坐在地上,浑身无力,脑海一片空茫。 胡金星带了几个人,走进了派出所。钟坤对胡金星说:“你来干什么?”胡金星说:“我气不过,我要干了他。”钟坤冷冷地说:“你算老几,敢来派出所干人。”胡金星说:“我不算个啥。不过,是我姐夫让我来找你的,他的一口气难消。” 钟坤说:“他又算老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胡金星悻悻地说:“好,好,我们都算个屁。” 说着带人走出了派出所。 钟坤跟到门口,突然说:“胡金星,你给我回来。” 胡金星带着那几个手下,回到了他跟前:“钟大所长还有什么吩咐?” 钟坤笑了笑:“其实我也挺讨厌那家伙的,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以为自己是谁呢,我放你们进去,修理他一顿,但是有一点,不能出人命,那家伙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胡金星笑了:“好,好。” 钟坤让一个警察将拘留室的门打开,放他们进了拘留室,然后将门锁上了。胡金星几个对单雄信一顿暴打,手法和上次回家路上完全一样。单雄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后,他们才停止暴行。胡金星敲了敲门:“钟所长,开门。”钟坤在门外说:“你们就在里面待着吧,明天县拘留所的车会来接你们,和那小子一起拉走。”胡金星笑着说:“钟所长,你不是开玩笑吧?”钟坤说:“谁和你开玩笑,你在唐镇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不清楚?”胡金星说:“钟所长,我是郑发的小舅子呀,快放我们出去。”钟坤说:“你不是说过吗,你就是个屁,我也这样认为。”胡金星背脊发凉,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钟所长,你说我们犯了很多事情,你有什么证据?”钟坤说:“你们刚才在里面做的事情都录下来了,私自带人闯入派出所,殴打犯罪嫌疑人,这是什么罪?醒醒吧。”胡金星找到了拘留室里的那个摄像头,顿时瘫倒在地上。 胡金星手下几个人也傻眼了。 其中一个说:“你自己喝香的吃辣的,让我们替你卖命,现在好了,都进来了。” 胡金星气急败坏地说:“给老子闭嘴。” 那人说:“到现在了,你还和我们横,老子揍你。” 胡金星说:“你不想活了?” 那人说:“老子早就看你烦了,弟兄们,给我上,打他!”那几个人一拥而上,用对付单雄信的办法对付胡金星,胡金星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嗷嗷直叫。 因为那把剔骨尖刀被胡丽娜从窗口扔了下去,而后又被她下楼捡起,藏了起来,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单雄信也死活不承认自己要杀郑发,只说自己是去找他评理,而单雄信在派出所被殴打,也是个受害者,检察院不予起诉,关了一个多月后,无罪释放。 单雄信回到唐镇,第一件事情就去找胡丽娜。他来到郑发的别墅门口,守门的人告诉他,胡丽娜不在家,他还用阴毒的目光审视单雄信。单雄信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他又对守门人说:“我知道她一定在家,请你叫她出来,好吗?我只见她一面就走。”守门人火了,厉声说:“告诉你不在就不在,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单雄信只好悻悻而去。 他来到了王缺佬的饮食店。这时还没有到晚饭饭点,王缺佬趴在桌子上睡觉,朱春花举着苍蝇拍,在打苍蝇。朱春花见他进店,愣了一下,随即笑脸相迎:“雄信,你回来了,太好了,快坐,快坐。”单雄信坐下来,笑了笑:“我回来了,在牢里还想着你们的卤猪头肉。” 朱春花赶紧叫醒王缺佬:“缺佬,雄信回来了。” 王缺佬抬起头,看到单雄信,吃惊地说:“雄信真的回来了,春花,快沏茶,把我们自己喝的最好的茶拿出来泡。”朱春花说:“好,好,我马上去泡。”王缺佬站起来,走近前,仔细端详着他,喃喃:“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吧,都瘦了,还黑了。”单雄信说:“缺佬叔,别靠那么近,我都不好意思了。”王缺佬笑着说:“我老了,眼神不够用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想吃什么,叔去给你烧。”单雄信说:“卤猪头肉,韭菜炒鸡蛋,再来瓶啤酒。”王缺佬说:“太简单了,今天我请客,再给你烧条鲈鱼。” 王缺佬进厨房了,朱春花端着一杯茶走出来,茶杯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喝吧,雄信。” 单雄信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朱春花说:“不客气,你先喝茶,我去帮缺佬打下手。” 单雄信呷了口滚烫的茶水,回味甘甜,他像是回到了人间,品尝到了人间的味道。菜很快上来,单雄信边吃边和王缺佬夫妇说话。 王缺佬关切地说:“在里面没遭大罪吧?” 单雄信说:“还好,没有受什么罪。” 朱春花说:“你抓走后,镇上很多人都说,你要枪毙的,我说嘛,怎么可能。” 王缺佬说:“要枪毙雄信,那真是没天理。” 单雄信说:“如果杀了郑发,那真有可能被枪毙。” 王缺佬说:“当时你真的想杀郑发?” 单雄信喝了口啤酒,点了点头。 朱春花说:“雄信,不能干蠢事呀。” 单雄信说:“不会了。” 王缺佬说:“我们都十分担心你,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想起你爸,心里难受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朱春花说:“真是的,缺佬总是长吁短叹,弄得我也跟着难受。” 单雄信说:“让你们担惊受怕,真过意不去。” 王缺佬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雄信,你多吃点,好好补补身体,还需要什么,尽管说,管够,这顿饭我请客。” 单雄信说:“缺佬叔,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也没有问过我爸,当初,他为什么会给我起单雄信这个名字?” 王缺佬笑了:“他特别喜欢《隋唐演义》中的好汉单雄信,所以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 天黑后,单雄信来到了夜巴黎。还是那个穿着劣质红旗袍的女子接待了他。她要带他去包房,单雄信说:“对不起,我不是来消费的。”女子问他:“那你来做什么?”单雄信说:“我来找胡丽娜。”女子目光闪烁:“老板娘不在。”单雄信问:“她去哪里了?”女子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好几天没来了,听说出远门了。”单雄信默默地走出门,在镇街上游荡了会,回百花坳去了。 躺在眠床上,他又给胡丽娜打了个电话。 这次终于接通了。胡丽娜冷冷地说:“你找我什么事情?”单雄信激动地说:“丽娜,我出来了。”胡丽娜的语气还是那么冰冷:“我知道你出来了。”单雄信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胡丽娜不耐烦了:“找我干什么,别找了,你还是走吧。”单雄信说:“你不是说要和郑发离婚,跟我远走高飞的吗?”胡丽娜叹了口气:“那话你也信,当时我要不说那样的话,你不就杀了郑发吗,我的家在这里,有老公,有孩子,我能跟你远走高飞吗。况且,我心已死,就让我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吧,我们有缘无分,不会有结果的,这在我和郑发结婚的时候就考虑清楚了。还是那句话,好自为之吧,对自己好点,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吧。”单雄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浑身筛糠般发抖。 这个时候,单雄信这些天来建立起来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沮丧到了极点。在看守所里,他期待着出去和胡丽娜见面,想象着见到胡丽娜后的情景,他会紧紧地抱住她,疯狂地和她接吻,体会着爱情的甜蜜。他要带她离开唐镇,去开创崭新的生活,如果能出去的话。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判刑,毕竟纵过火,杀死过一条狗,尽管他死活不承认自己干的,他们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真的判刑,他也希望胡丽娜等着他,单雄信对此有很大的信心。他想她会来探监,会给他带好吃的东西,也许会带来王缺佬卤的猪头肉,还会和他说些温存关切的话,鼓励他好好服刑,争取早日出狱,和她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的生活。 单雄信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在老屋里走来走去。 突然觉得这个地方特别陌生,仿佛从来没有在此居住过,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境,极不真实,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是虚假的。想着想着,他站在天井里,仰望那一方天空,失声痛哭,天空中的星宿也泪光闪闪。 平静下来,他在下厅的角落,拿起把锄头,走出了家门。 来到后山,单雄信吭哧吭哧地将父亲的坟平掉了,哽咽着说:“爸,我再不会回来了,也不会给你扫墓烧纸了,我要带着你走。”他用锄头奋力劈开了棺材,单屠夫腐烂的尸体呈现在星空之下。 单雄信将父亲的腐尸搬回老屋里,放在了眠床上,然后在腐尸上面放上干柴,点燃了火。烈火很快就熊熊燃烧,他站在高处,看着烈火将整座老屋吞噬。烈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山野和水库,同样照亮了单雄信无望的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还有残烟袅袅。 天上乌云密布,将昨夜星空替换。单雄信去隐秘山洞里取出行李箱,回到老屋的废墟处,在父亲卧房的位置,用塑料袋装了些灰土,还找了一块没有完全烧化的父亲的尸骨,放进了行李箱。他环顾了四周的苍翠的群山,默默地说:“爸,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们都不再属于这片山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随风飘散了。” 他提着行李箱,往山下走去。 雨水落下来,浇灭了老屋废墟中的残烟,也浇灭了单雄信心中所有的火焰。 他的背影异常孤独和凄凉。 2017年4月23日于上海家中 [发表于《创作与评论》(原创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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