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第二天清晨,一声尖厉的唿哨自半边街的上空掠过,黑四的排帮呼喊着开排的号子,挥舞着长长的竹篙,将大木排撑离吊脚楼,缓缓向下游驶去。直到大木排消失于遥远的天边,还有一个倩影静静倚立于吊脚楼斑驳清冷的栏杆旁。
三个月后,黑四从洪江放排归来,他再也见不着翠姑,她已被家里嫁给国民党部队的一位营长,沿着出山的石子路,走向一个很远的世界。黑四在三个月前离开半边街时翠姑站过的栏杆上,久久地伫立着。末了,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往栏杆外一倾,便有闪烁着幽光的铜板和银元哗啦啦地坠落,在水面上击起圈圈涟漪。那是黑四自洪江赚回来的大钱。涟漪很快消失,水面复映出青色的山、白色的云,映出黑四痴痴的倒影。
第二日,黑四就从半边街消失,不知去向。半边街人潜心于棋道,没谁去关注这个与弈棋不相干的人。只有那些从洪江放排归来的排佬,偶尔会提及黑四。有的说,黑四还当着放排佬,不过不再在雄河上放排,而将排帮拉到洪江下面的沅水上,走洞庭人汉口,放更大的排,赚更大的钱去了。有的说,黑四的排帮不仅仅放大排,还常常用扎排的斧头和篾缆砍日本人的头、勒汉奸走狗的脖子。洪江下游的沅陵码头上,不时有几个日本人的小脑袋和几具汉奸尸体,据说就是黑四的排帮撂下的。黑四的排帮因此被人叫做斧头帮。
听这么说,半边街人就要咂咂舌头,表示惊讶,但过后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半边街天远地偏,日本人一下子进不来,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以弈为乐,绝无外面世界的惊慌恐惧。直到日本人自沅陵逆沅水而上,占据了洪江城,半边街人才隐隐担忧起来。日本人若再上两百里,不就到了半边街了吗?半边街不再其乐融融了,街旁的石桌上也少了对弈的人影。
这一天,半边街却忽然热闹起来。大家跑到街上,见五六个枪兵簇拥着一轿一马,耀武扬威地走在青石板上。当然不是日本人。轿里是什么人看不到,轿帘封得极严。马背上是一名军官,腰板笔直,又黑又浓的胡子里栽着一个铜烟斗,一缕一缕冒着淡青的烟雾。这行人到了吊脚楼对面的砖屋前就停了下来。轿帘一掀,走出一个如花似玉、穿金戴银的窈窕女子。这女子便是翠姑。
马背上的男人是翠姑的营长丈夫。营长是奉命从陆路迂回到洪江城去打日本人的,因时机还不成熟,需等些时日,便陪翠姑绕进半边街,看看岳父、岳母。
半边街人听说营长要带兵去攻洪江城,情绪又活跃起来,先前的恐慌跑得无踪无影。
一时弈风复起,街旁石桌又频频响起敲棋的清脆声。
这段时间,很难见得到翠姑,她深藏于高墙内的砖屋里,极少露面。倒是那黑胡子营长,常叼着铜烟斗,在街上走动走动,和街人打打招呼。有时还爬上街后的落霞坡,读读那些曾名噪一方的弈人的墓碑,倒也有几分怡然自得的儒将风度。
他免不了要去那榆树底下的石桌旁观一阵棋,但总是远远站着,脸上神情清清淡淡,似不经意。却有细心人,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别样的意味,断定他是棋中高手,执意拉他弈几局。营长摇摇头,说是随便瞧瞧,于棋道并不精,不敢造次。听话听音,弈人们更感兴趣了,一定要与他对弈,营长沉思片刻,答应改日再说。
第二天,弈人们早早跑到榆树下面,见营长已端坐于石凳上,桌旁放着红漆方盒,里面装着暗香微袭的檀香木棋子。
营长深吸一口铜烟锅,便把方盒里的棋子一颗一颗拿出来,摆在棋盘上。他把自己的黑将轻轻敲两下,专等对方红帅先走。
很快围过来许多人,都欲一睹黑胡子营长弈棋的风采。岂料半边街弈人都不是营长的对手,一个个败下阵去。半边街人十分惊异,堂堂有名的弈乡,从未在外来弈人面前败北过,如今竟被一介武夫征服,岂不汗颜?
一连几日,战况依旧,半边街弈人没法争回半点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