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的老材,还是一张杉皮,都是那么一回事。因此四爷出师后,虽然给人做了许多木工活,但却极少做老材。

    这一天,四爷正在为一架新起的屋架子上梁,刚把银花边缠到梁木上,就听到师傅急病猝死的噩耗。他赶忙收起锯刨斧凿,往师傅家跑。按这一带的习惯,人不到五十五岁,是不兴做老材的。可怜师傅做了一辈子木匠,给人家造了那么多上等的老材,却因死得早了些,竟来不及给自己也做一副,临入土的时候,还没有托身之所。四爷心头陡然间生出许多的悲凉。他毫不犹豫,扬起大板斧,匆匆给师傅赶造了一副老材,然后拿一瓶大墨汁,涂黑,将师傅装了进去。使四爷感到安慰的是,这副老材虽然做得急,不免粗糙了些,但师傅躺在里面,却还蛮伸展的。合棺盖时,四爷不自觉地掀开了盖在师傅脸上的纸钱。但见师傅嘴巴紧闭,眼睛微合,疲惫劳苦的面容上仿佛留驻着一份安祥、宁静和满足。四爷心中便有了一丝颤抖。是的,师傅劳作一辈子,起屋造船,修亭建阁,生儿育女,没一刻停歇,没一时安宁,什么都豁出去了。可此时,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呢?他什么也带不走,能够带走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这唯一的老材了;但他也满足了,他从人世退出来,躺进这副老材,这老材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最可依附、永远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四爷就这样滋生了要为自己做一副老材的念头。他选了十一筒又大又结实的杉木,按师傅生前的规矩,烧香敬神,杀鸡洇血,然后开斧动工。没几天,老材就圆墨完工。半年后,老材干爽够了,四爷又跑去请严漆匠来刮灰上漆。一连上了三次漆,四爷才罢休。还嘱托在伐木场当工人的儿子,若看见好杉木,弄几根到家里来,好给老伴也做一副。不想儿子一去数月没打转,连怀上小孩的妻子都顾不得回家看一眼。给老伴做老材的事,只好搁到一边。

    这天四爷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走出槽门,远远望见村口走来一群人,最前边抬着一样什么东西。至近前,才知道是一个血糊糊的人,竟是四爷的儿子。他是被一棵大杉树压死的,压得很严重,脑袋压扁了,脑汁白花花溅出去好远。四爷一声不响,让那群人把儿子抬进槽门,然后拿了两张纸钱,将儿子那惨不忍赌的面容罩住。伐木场的头问四爷有什么要求,四爷说,他让出自己的老材,伐木场的人把那棵压死儿子的杉树给他抬到家里来,他好重新为自己做一副。就这样,四爷用自己的黑漆老材,体体面面葬了儿子。伐木场的人很快就把那棵大杉树弄了回来。那杉树简直大得吓人,第一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六筒杉木才做得起的棺盖和棺底;第二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四筒杉木才做得起的两向棺墙。老材很快做就,四爷又取下挂在门角的土漆,请严漆匠给上了漆。四爷的老伴,因为儿子的不幸,再也挺不住,此时已倒在病榻上。一病就是两年,第三年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四爷把自己这第二副老材给了老伴。此后,一晃二十余年,孙子都长大成了家,四爷却一直提不起给自己做老材的劲头。今年,孙媳妇已怀了小孩,四爷心里一高兴,给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做了一架摇床。摇床做得很漂亮,连四爷自己都有些爱不释手,有空就要抚着摇床轻轻摇几下。一摇一摇,四爷的胸腔里就有一样欲望渐渐强烈起来。一个新的生命临世时,是多么的稚嫩,多么需要一架摇床的爱护!而人老了死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用村人的话说,便是上路了。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不是同样需要保护吗?这件保护物,就是一副老材,并且也只能是一副老材。四爷于是铆上最后一把老劲,扬起斧头,为自己做了这第三副老材。既然做了,就理所当然要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好说话,一请就丝毫不打折扣,走进了四爷的槽门。

    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混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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