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走到床边,弯腰拿起了这根意味深长的皮带。他感激这根皮带恰到好处的出现,它替他排了难解了忧。胡光忍不住在皮带上吻了一下,就像吻到了他至今还留恋着的女人,吻到了他即将投其怀抱的死亡。然后他一边拿着皮带,一边往桌上放了一条凳子。然后他爬到桌上再爬到凳上。然后他在挂着吊扇的铁钩上挂好了皮带。然后他用皮带套住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胡光准备完成最后一个动作——踢掉脚下的凳子的时候,他怀着一种告别这个世界的悲壮情怀,朝窗外瞟了一眼。他发现夕阳嵌在西山顶,艳丽无比。而夕晖下的铁轨静静卧着,似在守候一个就要发生的故事。
也就在此时,胡光无意间瞥见了铁轨上的一个身影。他觉得那个身影有些荒诞。胡光的心里颤了一下,他一下子联想起那个三十岁的漂亮女人,联想起那个恋爱中的男孩,以及那个十二岁的小学生。胡光厌恶那种残忍的死亡方式。胡光暂时顾不及那位正在向他含笑招手的死亡之神了,他只稍稍犹豫了片刻,就把脖子从皮带里取了下来。
那是一个少年。
少年的影子在铁轨上拖得老长老长。少年踏着铁轨中间的枕木,一步一步挪着,显得非常坚定而又从容。少年偶尔抬了头,望一眼西沉的夕阳,又低头看一看腕上的表。少年心里清楚,再过几分钟,列车就要开过来了,那时他将成为继小学生之后的第四位英雄。少年铁了心,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最佳选择。
大约离列车开过来还差三分钟的光景,少年看见一位拄着拐棍的瞎子摸索着上了铁轨,而且慢慢向他挪了过来。少年怔了怔,立住了缓缓迈动的步伐。少年暗想,莫非他也像自己一样,想到这里来充当英雄?少年觉得这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也许是出于好奇,少年忍不住就问了一声:“喂,你要到哪里去?”
瞎子在少年面前停住了。但他的拐棍还在铁轨和枕木之间探索着,发出毫无规则的哒哒声。瞎子说:“我要回家去。”
少年说:“可这是铁路,不是你的家。”
瞎子说:“我大概是迷了路。”
少年说:“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呢?”
瞎子说:“这里我原来经常一个人走的,很熟悉,想不到新修了铁路,我才搞不清方向了。”
看着瞎子那副可怜的样子,少年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少年说:“你把你家的住处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吧。”话一出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列车就要到了,送瞎子回家,岂不要误了自己的计划?
但说出口的话是泼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去的,况且他面对的是一个盲人。而瞎子的一只手已经颤颤地伸过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同时还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啦。”
万般无奈之下,少年扶着瞎子下了铁轨。
此时的夕阳已经西去,天色陡然暗淡了许多。而长长的汽笛鸣响,列车不早不晚,呼啸而来,倏然而去。
瞎子和少年站在铁轨外的坎下,他们的沉默犹如暗淡了的黄昏。
最后,瞎子打破了沉默,他抓住少年的双手,叹息一声,说:“感谢你扶我下了铁轨。”然后,瞎子的眼眶里神奇般翻出两颗眸子,竟然明亮如炬。
少年吃了一惊,但旋即他就明白过来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多月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笑意,他说道:“应该是我感谢您,是您把我从铁轨上扶下来的。”
说完,两个人又相互搀扶在一起。
这两个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那个瞎子就是从死亡的圈套里逃出来的胡光,而那位少年,就是来自黑色的七月的我。